“薛家在青溪河上一直在寻人。”裴言捻着酒杯,深色的眸子看着我。
我呵呵干笑,说道:“你不会要说他寻的人是我吧。”
“他曾是生活在佘国与南荒边界上的孤儿。而你带着的那个匣子,是南荒国流传几千年的圣物,传说南荒的圣女可借此匣上演天地,知岁月之更替,下推命格,解王朝之兴衰。”裴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眉毛皱成一团,我要是能上演天地,下推命格,我还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嘛。这苏锦林可能确是定国公要寻的人,但是我真的是个西贝货啊。以定国公的英明,大约几眼就能拆穿我,到时候我大概率不能囫囵个的活下来。
裴言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莞尔:“莫怕,此去肯定让你携着投名状。”
我眼珠转转,遂说:“大约是那龙血匣吧?”
“以苏姑娘的聪慧,自是早就猜出来了罢。”他又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那我不妨再来猜一猜,这匣子,应该也不是我在寺里见到的真货。”我眼睛看向他。
他面不改色的迎向我的眼光:“没错。”
“龙血匣事关天下兴亡之大事,自是要万分小心。你原本也不能启用它,那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我脸上未显,但心里冷笑一声,怕不是把薛定风当傻`子了吧。他既然在寻找龙血匣,必是知道龙血匣的作用,既然知道它的作用,那自然有验明真假的办法,到时候一个西贝货的我再加一个西贝货的匣子,想想就刺`激。
裴言一言不发,似是看穿了我内心那声冷笑。他提起酒壶,想要把酒杯斟满,却发现酒壶已空。他以手叩桌,两短一长,门口宁起应声进门,不一会儿,桌上酒壶再次填满。
“静虚最后一次血饲龙血匣时,我在场,那时他已经很虚弱了,他刺破手臂,取了血,滴在龙血匣的锁扣上。那锁扣像是活物一般,片刻间,就吸干了所有血液。”他停了下来,向我举杯。
“然后呢?”我好奇的要死,忍不住追问。
“然后……他便不动了,盘坐在那里。”裴言酒杯举在半中,眼神飘远,似乎在回忆着。
“起初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盘坐不动,双眼紧闭,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睁眼同三郎耳语了一番,不到片刻,他突然间抽`搐抖动起来,双手攥`住三郎的衣袖,两眼翻白,口中竟喷出许多白沫出来。静能冲上前去,用布带紧紧勒住他的口齿,他抖动了有半刻钟才渐渐平静下来。此后,他便失去了神志,一旦睁眼,便会暴起伤人,力大无比,四个武僧才能勉强按住,慧先大师你见过的,是静虚的师傅,原本已开始三年的清修,为了这事无奈重出修室,将龙血匣和静虚用玄铁链锁在了万佛洞内。”
裴言一声叹息。
“静虚失智前有数月没有剃头,长出来的发须尽数都花白了,竟比那年近花甲的老人不遑多让。但他眼中始终有一种锋芒,我和三郎初见他时便被这种锋芒折服。那天之后,那种锋芒从他眼中消失不见。三郎自那之后虽只字不提,但我知他心中懊悔。我也悔当初未能劝下他莫以这旁门左术当做正途。”
我静默一会儿,问他:“静虚大师他……当真从这匣子中窥得过什么吗?”
裴言也是一阵沉默后抬头回我:“我之所以未坚定地劝阻三郎,也是因为静虚他……他确是可窥知天命之人。六年前,静虚从乌斯藏修行回来,在青山寺与三郎和我相遇。那时三郎隐忍多年,只想十年一剑,杀了仇人为太子报仇。而静虚……他告诉三郎,天道星动,若三郎只做这快意恩仇的事,不仅不能报仇,还会令天下大乱数百年,三郎与我自是嗤之以鼻。那时我们均刚及冠不久,三郎已多年不曾回宫里。他不仅是不愿,也是怕回到御前,徒惹伤心。彼时皇上身边薛家人正风头无两,薛大将刚封了定国公的花彩都还挂在两极门上。静虚劝说三郎沐冠振衣,告诉他一定要回到御前,什么都不必说,只行孝儿需行之事即可。那之后三天,三郎封乾王开府别封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我嘴上没说,内心腹诽道,也不过是揽书过万,对政治比较敏感的掮客罢了,偏偏要顶个方外高人的名头,偷拿人家祖传的宝贝,也不怕佛祖……大约是已经惩罚了。
“后来……静虚向三郎说,三郎命中还会有一幼弟。那时,薛贵妃圣眷正浓,已然是宫中当家做主的人,但凡皇上临幸过的,上至妃嫔下至宫婢,多少都被使了手段……从她诞下四公主后,十年间,皇上再无子息。三郎本对此事不以为然,谁知过了两年,一个宫婢竟当真怀了皇嗣,大约是她身量瘦小,待到快要生产时才被发现。皇上老来得子,自是十分高兴,给这个女子封了一个五品美人。哪知这位韩美人也是薄命,诞下小七皇子,便香消玉殒。但自此事后,皇上与薛贵妃多少也离了心,三郎对静虚也愈发地仰赖和信任。”
诶,这种皇家秘辛不听也罢,历朝历代一点儿也不鲜见。只可怜这小七皇子,甫出生就没了妈。这么一说,这静虚除了政治素养极高以外,的确是有点神棍的本事,要不然怎么能算准皇帝老儿家床`头的事。
“三郎封府后,我们便同静虚一路北上,去建州拜见独孤老国公。从沐阳府一路向北,静虚带我们离开官道,从海山游历北走,三郎他眼见太平丰年大片良田荒弃搁置,而乡道边依旧路殍遍野,心中慢慢也有了更多的计较。静虚他……是大悲大悯之人,从不行苟利之事,他坚信三郎才是当世明君,所以才舍命想要用龙血匣为三郎博得先机,谁知这血匣竟如此凶险,几乎要了他的命。”
这两个月,我一月两次雷打不动被接去青山寺万佛洞看望静虚。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的作用,还是静虚本就在好转,他现在每日能灌进一些粥米,偶尔还睁几次眼,睁眼的时候不再暴走,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意识,大概率是成为了植物人。
“静虚他近来倒是好了一些,看上去性命似是无虞。但是怕是难以恢复神智。”我实话实说。
裴言点点头:“这,怕也是命数罢。他现已被移到青山寺的修室中静养。年初一,寺中人多眼杂,你此去柳亭,纷繁事多,先暂且不要再去青山寺了。”
我虽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不免失落,毕竟干得都是死多活少的间谍的活,也许此一别就再无相见之日。青山寺中,他大约也在刻意避开我,两月余,静能说他来过数次,却一次也没有碰到过。
裴言执酒与我,沉吟片刻道:“三郎他如履薄冰,没有你此行襄助,日后莫说成就大业,怕是一条性命也是朝不保夕。”
我叹息一声,这路也算是我自己选的,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此去你万事当意,只接近他便可,能取得信任是最好,若不能,便留在他府中等我消息。我派去的人,只有一句可信,那便是与你提‘独孤仙子草’。”
我一怔,抬眼望他,温润的眼眸依旧一汪平静氲在其中,看不出情绪。
我点头表示了然,之后便又和他对饮了一阵。他与我细细说了些路程上的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
裴言与我出了至春楼,回首再看,街上黢黑一片,除了更夫,再无行人。我们一行回到小渡口,宁起撑起船送我回芙蓉楼。裴言站在渡口的台阶上与我挥手道别。在船行过一个小桥洞时,我回首望向裴言的方向,他身边立着一袭白衣,船虽已行远,但只一眼,我便知那是“世明”。我坐在船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只得一个模糊的身影,很快,这身影也被挡住了,我低头任由泪水滴落,海咸河淡纵使龙鳞潜,千梳万篦唯有相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