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扶田齐入榻而坐,自己陪坐在他身旁,继续说道:“义父程盛兵败被俘,被卖入贺楼氏为奴,多受欺辱。我亲生父母就是在那时与义父结识的。也是在那时,我亲生父母因为得罪贺楼氏族长而被乱棍打死。义父将尚在襁褓中的我寄养于朋友家中,一直在寻找机会为我父母报仇。丁零突袭贺楼氏,程盛趁乱将贺楼氏族长唯一逃过一死的小儿子抱出,杀之泄愤,抛尸于荒野。我那时还小,不知此事。为了证明已经帮我报了仇,他就留下了那块玉佩,让我戴着。”
田安说完,用手抚摸胸前挂着的那两半玉佩,继续说道:“我一直也不知这玉佩真正含义,直到他准备替您顶罪之前,才告诉我这些。他还叮嘱我,让我把亲生父母的骨灰,带回大汉安葬。当年阿母拿着另外半块玉佩过来,误认我是贺楼遗孤,我担心激怒阿母,陷义父您于险境,便没有出言反驳,默认了此事。”
田齐轻轻点头,询问田安:“和连兵败身死,鲜卑王位由和连之子继承。但主少国疑,鲜卑三部分裂之势已成。居次和阏氏急需争取鲜卑八姓贵族的支持,你的身份和作用十分重要,不能有任何闪失。你的身世不要再与任何人谈及,你以后就是贺楼氏遗孤,贺楼平安。你回到鲜卑之后,贺楼氏可曾对你产生过怀疑?贺楼遗孤的母族可曾接纳了你?”
田安轻轻摇头,回复田齐:“贺楼遗孤被程盛抱走杀掉的时候只有三岁。那些贺楼氏族中见过遗孤的人都无法确定我不是贺楼遗孤。也曾有人怀疑我相貌不似贺楼氏族人,但恰巧贺楼遗孤的生母是汉人,他们认为我长相随母,倒也不敢否认我的身份。至于贺楼遗孤的母族,都已经死于丁零人那次突袭中了,省去了我许多麻烦。”
田齐这才放心,面露微笑。
田安犹豫片刻,对田齐说道:“但我不敢欺骗阿母。回到鲜卑之后,就把事实真相告诉了她。她没说什么,只是让我继续假扮贺楼遗孤。没有她帮我遮掩,也许贺楼氏并不会那么快打消对我身份的怀疑。”
得知田安并没有欺骗赫连芳,田齐心中一暖。赫连芳因误信田齐,遭遇凄惨,再受不得欺骗打击了。
田安一直在偷偷观察田齐,他想知道田齐对赫连芳到底是什么态度。他始终相信田齐和赫连芳两人之间还有情义,只因造化弄人,无法团聚。
田安希望田齐能够亲口承认对赫连芳存有夫妻之情。田安希望田齐口中的答案能够稍稍化解赫连芳心中的悔恨。田安甚至期待某一天,田齐和赫连芳能够放下心中的悔与恨,即便不能破镜重圆,至少不要束甲相攻,伤害对方性命,让田安自己在中间为难。
田安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田齐和赫连芳于战场相见,他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田安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受巴图所骗前往天外天。如果他没有去天外天,就不会被赫连芳当作贺楼氏遗孤接回鲜卑。他当初直接向赫连芳坦言自己身世,一方面是不愿意欺骗赫连芳,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离开鲜卑,重回大汉,重回田齐和高卉身边。
但时光如箭,一去无回。得知真相的赫连芳没有将他送回大汉,而是将他养在身边,视如已出。尉迟阏氏也将田安视作王族子弟,让他接掌田齐督尉府。
曾经有人嘲讽田安是田齐从马奴中选来的杂种,根本不是贺楼氏遗孤,也不配享受贵族待遇。不等田安自己辩解,平日里沉默寡言,不愿与人相见的赫连芳却勃然大怒,直接将嘲讽田安的贵族子弟打成了残废。数年时间,田安在鲜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感受到了赫连芳对他的母爱关怀。
田齐和田安各想心事,帐中一片沉寂。直过了约半个时辰,田齐一声长叹,终于开口询问田安:“居次现在可好?她还每天坐在经堂,抄写萨满经文吗?”
田安终于等到田齐询问赫连芳的近况,心中大喜,急忙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告诉田齐道:“自从义父离开鲜卑,居次郁郁寡欢,终日研读萨满经文,与诸神相伴。直到张修写信给和连,诬陷义父早有预谋,故意接近居次,借居次之手,暗害檀石槐。居次由悔转恨,举火烧了所抄萨满经文,立刻南下,想要查明真相。后来居次约了义父到天外天相见,义父亲口承认张修所言。从那时起,居次立誓,要杀义父,为檀石槐报仇。”
田齐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轻声自语道:“这样也好。她要杀我,可不容易,需要积攒足够的实力。她每天有了事情可想,有了事情可做,活着才有动力。”
田安不甘心的追问田齐:“义父求娶居次,就是为了杀檀石槐吗?”
田齐沉默不语,根本不想回答田安。
他最初确实没想过借赫连芳之手来毒杀檀石槐。他和赫连芳的婚约,也是赫连芳主动下嫁,强迫他答应的。但最终,田齐发现,要想最快、最隐秘杀死檀石槐,只有通过赫连芳。而且这也是能够保证他自己置身事外,逃离鲜卑的最好办法。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田齐心中只有仇恨,全无顾忌。但等他亲眼看到檀石槐的尸体,又亲手导致赫连芳流产,听到赫连芳悲痛欲绝的哭声,他后悔了。他低估了赫连芳在他心中的地位,低估了自己对赫连芳的感情。
自从逃离鲜卑,田齐一直饱受心中愧疚和懊悔的折磨,常常梦到赫连芳那苍白的面庞和那个浑身是血的流产婴儿。直到现在,田齐依然经常从睡梦中哭醒。
理智上,田齐不认为自己与赫连芳之间存在爱情。但人是感性动物,理智无法左右自己的情绪和欲望。
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田齐和赫连芳同居半载,热情奔放的赫连芳早已悄然拨动了田齐的心弦,将她的身影深深印刻在了田齐的脑海里,将她的泪水滴洒在了田齐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