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就见慕云卿从袖管中掏出了一张字据,白纸黑字,落款处按着几个手印,当真是抵赖不得的。
老夫人瞠目结舌,震惊不已。
慕云卿淡定地同她对视,眼波流转间尽是温婉笑意:“当日为表公允,也为了以防万一,这字据一式两份,一份放在了外祖母您那,一份留在了我这,如今既然外祖母的那份寻不到了,那用卿儿的这个便是。”
说完,她也不给老夫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吩咐一两道:“去请两位舅舅和舅母过来。”
“是。”一两脆生生地应了一句,转身就往外跑,老夫人想让人拦下她都没来得及。
老夫人错愕地瞪视着慕云卿,像是第一日才认识这个外孙女似的,她难以置信地讷讷道:“怎么会这样……你手里怎么可能还有一份……”
慕云卿淡笑不语,安然地坐在那喝茶。
等几时沈苍和沈鸿还有孙氏都到了,她才将方才所言又重复了一遍,末了扬了扬手里的凭证,说:“有字据为证,舅舅和舅母若是不信,一看便知。”
一两接过字据,送到沈苍他们面前给他们查验。
本来一听慕云卿要让他们还钱,几人的脸色就已经挂不住了,这会儿又见她拿出了证据,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沈鸿拧眉看着借据上的字,眉心愈沉:“这不对……这字据不对……”
他猛地抬眸瞪向慕云卿:“你把字据调包了!”
慕云卿一脸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反复在说:舅舅您在说什么,卿儿完全听不懂呢。
沈苍不明就里,凑过去瞧了一眼,差点没气吐血。
只见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侯府向康王府的小王爷借了银子,而且还有利息,逾期不还还要翻倍!
“这不对啊这!”他也意识到自己必定是被这臭丫头给耍了:“当日那借据上明明写的是你自己的银子,而且未曾定下归还日期,这怎么又与康王府的小王爷扯上了关系?!”
“白纸黑字,写得分明,舅舅看得清楚,何必再问?”
“你……”
再说老夫人眼见那字据此刻攥在沈鸿手里,她灵机一动,忽然激动道:“老二你还不快撕碎了它!”
沈鸿眸光一闪,却没动。
老夫人急得不行:“老二?!”
“别说了!”沈鸿声音沉沉,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同老夫人说话。
慕云卿拿给他们看的字据根本不是正本,而是用“双钩填墨”的法子描出来的抄本,撕毁了也没用,反而暴露了他们的真实意图,倒不好弄了。
若换了从前,沈鸿倒也不会这般瞻前顾后,可如今慕云卿被指婚给了小王爷,万一她给那个小祖宗吹吹枕边风,往后岂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他原还想在慕云卿出阁的时候好好表现一番,以便拉近侯府和康王府的关系,这下倒好,都被老太太的一句话给毁了。
思及此,沈鸿眉目阴沉,不觉攥紧了手里的字据,忍不住在心里怪老夫人沉不住气。
沈苍冷眼旁观,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这是他们几个人做的扣,就为了诓他的体己,否则的话,实在很难解释素日与老夫人处得亲亲热热的慕云卿会忽然翻过脸让她还钱。
再说了,那字据不是一直放在老夫人那的吗?怎么会跑到这丫头那去呢?
保不齐是想骗他一起掏银子还了,结果掉过头来慕云卿将二房的银子还回去,再和他们平分他的那些银子。
越是这么想,沈苍觉得可能性越大。
将他们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慕云卿轻轻摩擦着袖口上的花纹,淡声道:“我原是一片好心,提醒二位舅舅及时还钱,否则过了期限,要拿的可就不止这些了。”
闻言,老夫人怒不可遏,气得拿拐棍儿“咚咚”杵地,抄起手边的茶盏就狠狠砸向了慕云卿,显然是懒得再继续伪装了,奔着撕破脸去的。
慕云卿安然端坐,不动如山。
一两动作飞快地挡在她前面,稳稳地接住了飞过来的茶盏,随即“咔嚓”一声将其摔到了地上,叉着腰奶凶奶凶地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混账!”老夫人不住声地斥骂:“亏我好心接你过府,你这个白眼狼竟恩将仇报,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呵。”慕云卿丹唇轻勾,冷冷一笑:“你也配提我的爹娘……”
懒得再同老夫人多废话,慕云卿直接吩咐一两道:“去请小王爷来,我已尽力了,奈何他们不肯归还银子,我也无法,还是让他自己来要吧。”
“是。”
“诶!”
沈苍想让人拦下他,可才一开口却反被沈鸿阻止,再想开口的时候一两都跑没影了:“哎呀,二弟你拦我做什么?真让她去把小王爷叫来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大哥不必慌,你让她去,就是小王爷来了也需得讲个道理,咱们当日按手印的根本就不是这份字据,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就没有王法了。”
“可是……”
“啧,你就听我的吧。”
沈鸿越是想让容锦来,沈苍就越是觉得不对劲儿,他心说慕云卿如此信誓旦旦地拿出了这字据,必然还有后招,万一叫来了小王爷届时铁证如山,他岂非就只剩下掏银子一条路可以走了?
而且怎么那么巧,昨儿他刚被陛下停职,今儿慕云卿就来找他们还钱,这时机也未免太正好了。
而沈鸿考虑的则是,当日那份字据他是亲眼看着老太太收起来的,慕云卿前脚离开宝墨堂,后脚老夫人就把它给烧了,怎么可能还在她手上!
定是仗着有小王爷给她撑腰,是以使诈骗钱,若能揭穿她的把戏再顺势攀扯上小王爷,想来睿王那边也好说嘴。
慕云卿默默看着这一幕,暗道亏了当年老侯爷救驾有功,这才得先帝金口玉言允侯府爵位可以世袭一代,否则就这兄弟二人无论是谁怕是都爬不到这个位置。
这份字据就是当日他们二人按手印的那个,只是那墨是特制的,搁上一两日便会消失不见,待到字迹没了,她在上面想写什么便写什么。
为了做到天衣无缝,她还特意用了容锦的字迹。
如此一来,她看沈苍和沈鸿要如何辩白!
不多时,一两便将容锦请来了。
这位小王爷行事更是不留情面,他竟直接将京兆府的府尹高盛给一起叫来了。
慕云卿扬眉搔了搔额角,唇瓣轻抿,不得不承认他行事比她要利索,她原想着晚点再找京兆府那边呢。
高盛手底下的人昨儿在侯府外面守了一晚上,外头有许多百姓都说是他们逼死了秦氏,如今高盛和沈苍这一见面,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为过。
这场面本就有些剑拔弩张,容锦可不管那些,直言道:“欠债不还,论律当施杖刑,查抄家产以补其缺。”
这话吓得老夫人脸都白了。
沈鸿忙赔笑道:“是误会,此事当中必有误会,还望小王爷明鉴,这丫头当日拿钱来的时候说的是她自己的银子,并不曾听闻与小王爷您有关,如今拿了这假的字据来诓骗人,还请小王爷您勿要被她利用了才是,她……”
容锦神色清冷地抬手止住了沈鸿的话,言简意赅地说:“验手印。”
这是最为便捷有效的法子了。
凭哪一方说得天花乱坠,京兆府断案子都是要讲证据的。
慕云卿让秋桑去取了印泥来端到沈苍和沈鸿的面前,那兄弟俩默默对视一眼,竟难得默契地没有伸手,忽然心里都没了底。
高盛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二位,请吧。”
事已至此,沈鸿一咬牙,便伸出拇指沾了印泥后在一张干净的纸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沈苍再是不愿也只能紧随其后,随即将两张纸一齐交给高盛去比对。
那母子三人提心吊胆地等着,容锦和慕云卿却淡定非常,似乎早已料到了结果。
高盛一一比对两张纸上的手印,唯恐有一丝错漏,而越比对下去,他的眉头皱得就越紧:“这借据上的手印……的确是两位大人的没错……”
“什么?!”
“这绝不可能!”
老夫人更是激动得差点说漏嘴:“那份按了手印的字据我明明已经给……”
话说一半,被沈鸿厉声打断了:“一定是这丫头使了什么诡计造出与我们相似的指印来,还请高大人一定要查明真相,还我兄弟二人清白。”
一两闻听这话不禁在心里想,等着我家小姐舌灿莲花怼得你们哑口无言吧!
谁知让一两意外的是,慕云卿换套路了,她没有咄咄逼人地去和沈苍沈鸿争论孰是孰非,而是梨花带雨地哭诉自己的不易,倒给一两看懵了。
“自爹娘去世后,家中产业被族中之人霸去不少,仅剩的几处铺子皆由二叔一家经管,支取银子不是我一个小辈能做主的,外祖母当日说要借用一些修缮府邸时我便曾言明个中缘由,可舅舅舅母非但不信,还说我在这府上白吃白住,不思图报。”
“因着银钱不够使,修缮府邸一事便不得不停工,闹得满城尽知,小王爷得知此事后便说可以借钱给这府里使,两位舅舅恐说出去没面子,便商量着不将借钱一事说与外人知晓。”
“如今还钱之期已至,我好心提醒,不想竟被反咬一口。”
说到伤心处,慕云卿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京兆府断案是不会看谁可怜就让谁赢,但若是她本身就是有理有据的一方,若能再表现得委屈一些,那事半功倍是一定的。
老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自以为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慕云卿,居然会给侯府挖这么大的一个坑,她甚至都想不出这丫头是从几时开始同他们生出异心的。
还是说……她此来京都,为的就是今日这一遭?!
想到这种可能,老夫人心下一惊。
她终归上了年纪,前番几次事情已经让她的身子病病歪歪的,如今想到自己着了慕云卿的道,那么些银子都得掏出去,一时承受不住便当场晕死了过去。
若换了旁人见此情形,未免落得个狠心无情的名声,多半会改日再来讨要,可容锦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管你是死是晕呢,我该要我的钱还是继续要。
见状,高盛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证据在此,下官也容情不得,还请两位大人速速了清账目。”
瞧着沈苍一脸质疑之色,高盛想了想便又道:“若二位大人觉得下官断不了此案,大可进宫去面见陛下,想来陛下英明神武,定能让诸位心服口服。”
高盛这话看似是在出主意,其实就是在挖苦。
真要是闹到梁帝面前去,能有他们什么好果子吃!
无奈,沈鸿再是不愿,也只得咬牙认下这笔糊涂账:“……既如此,还请小王爷宽限几日,待微臣前去筹措,好歹咱们两府也结了亲,您说是吧?”
容锦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慕云卿,凉声道:“你也未免太高看她在本王心里的位置了!”
这话一出,别说沈鸿等人,就连秋桑都懵了。
慕云卿失手打翻了茶盏,眼泪掉得愈凶,起身便跑了出去。
高盛看着,心里冒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该不会……小王爷故作情深,就是为了通过长乐县主诓侯府的银子吧?
要知道,侯府欠他的这些钱若连本带利都算上,多半就将要将这府上给掏空了。
倒是可怜了长乐县主,以为得遇有情郎,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想却是被人给利用了。
容锦态度坚决,要么立刻还钱,要么就拿这宅子抵。
先不说若抵了宅子他们定会沦为全京都的笑柄,问题是没了这宅子他们住哪啊!
最后没有办法,除了侯府账房内现有的银子之外,他们又将老夫人、秦氏和孙氏的嫁妆都拿了出来,还有府中的玩器摆件,这才勉强凑够了。
可让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却是,打开库房去取嫁妆的时候,有人发现二少夫人的嫁妆不见了!
刚好高盛人在这,沉鸢当即便报了案。
高大人再看向沈苍和沈鸿两兄弟的时候,那嫌弃的眼神根本掩饰不住,心说这是什么操蛋人家啊,强逼着外孙女拿钱,又暗中侵占媳妇的嫁妆,简直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