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
“赵军下场的那一刻,我便丢失了自己的节奏,所有的决断和调兵用兵,都是以赵军的行动为基础,始终被庞煖牵着鼻子走,尽管没有吃亏,却也没有占到便宜。”
王贲喃喃自语,陡然睁开双眼,眼神愈发清亮地看着战斗中的秦军,以及奋力上前,勉强挡住赵骑的车兵。
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进入到白热化阶段,被动的一方只会越来越被动,主动的一方优势会逐渐变大。
要想胜过庞煖,必须夺回主动权,让赵军跟着己方的节奏行动。
放眼望着战场,难点就在于,如何夺回主动权。
与其说是一场战斗,不如说是王贲与庞煖在下棋,与真正的棋盘比起来,这里真的会死人。
他们作为棋盘外的人,指挥着这些棋子,完成自己的战术构想,彼此交锋中得出胜负。
然而,他们这所谓棋盘外的人,也并不完全在棋盘外,并非一定是安全的。
“盾兵上前,代替骑兵包围赵军,骑兵小队在外围射杀包围圈里的赵军。”
“骑兵主力的目标,战场后方的赵军主将,全速奔杀,半路遇到阻拦,也不要恋战停下。”
王贲狠下心来,跳出棋盘外落子。
庞煖身边的守兵,要比投入战场的更多,骑兵直接冲过去,并不会捞到什么便宜。
这只是做给人看的,庞煖或许沉着冷静,但陷入战场的赵国骑兵,要么为了保护主将,追击秦军,要么趁着战斗空隙,舍弃一部分兵力,撕开盾兵的包围,救出被困的那部分赵军。
无论是哪种,等到赵军抽离战场,王贲的后手,也该发挥作用了。
“将军,赵军……”
“我知道,庞煖身边的兵力,就算是我军人数翻倍,也无法冲杀过去。”
“那为何还?”
王贲听着部下的疑问,脸上露出少有的忧郁,着实让人吓了一跳,那名部下正为多嘴后悔,王贲解释的话,自耳边传来:“主动权丢失,只有兵行险着,才能重新夺回来。”
“万一赵军不上当?”
王贲的解释,打消了许多人的疑惑,他们也就此明白,王贲的目的是引开赵军,然而仍有一些人谨慎小心,满怀担忧。
“那样最好。”
王贲脸上的表情定了一瞬,露出璀璨的笑容,一切正中下怀。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王贲也不再过多的解释,所有的解释,都不如战场上来的直观。
传令兵奔向战场,领兵的秦将,带着指挥的旗帜,从战斗中抽离出来,找对赵军来时的方向,朝着大后方的庞煖发起冲锋。
这一突然的变化,不仅让赵军措不及防,陷入包围的赵军,压力陡然一松,很快又被盾兵围了起来,狭小的空间里,骑兵冲不起来,还不如下马的步兵。
盾兵后面,那支人数不过百人,却一直躲在战局之外的骑兵,正疾驰如风,把盾兵围起来的赵军,当成围猎场的猎物,逐一射杀。
而且也让齐军陷入了瞬时的茫然,车兵上前拦截赵骑主力,盾兵接手秦军的包围,站在输出位的长矛兵,失去了所有屏障,一瞬间暴露在赵军的箭矢之下,活脱脱就是人形靶子。
这个时候,他们只知道陷入了危险,即将成为整个战场上,伤亡率最高的兵种,唯独没有想到成为了王贲抛出来的鱼饵。
与他们相同,朝着庞煖冲杀过去的秦军主力,是鱼饵之一;包围赵军的盾兵,也是鱼饵之一。
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鱼饵,就要看赵军主力会咬哪一只饵。
等赵军选择出鱼饵,其他的鱼饵就会成为杀鱼的刀,这个战场就是杀鱼的砧板,王贲就是那个打窝刨饵,且亲自操刀的钓鱼佬。
以王贲的视角,他最希望赵军咬长矛兵这只饵,那里面有他安排的数百秦军精锐,只要赵军咬上来,就别想再挣脱出去。
届时盾兵和车兵会转身围过来,把赵军挡在这里,佯装斩将夺旗的骑兵,也会迅速转身,把赵军按死在这里。
至于那支负隅顽抗到现在的赵国骑兵,也会迎来真正的噩梦。
那支寥寥百人的秦军骑兵,是秘密打造的重骑兵简配版,投入战场就是为了实验效果。
战马不披甲,骑兵披全甲,除了面甲,就连装备的兵器,也比普通骑兵多。
借助战马冲锋投掷出去,给敌人造成巨大杀伤力的短枪;快速装填简易激发的双手劲弩;在马鞍两侧还有短斧和锤子,用于近身搏杀。
他们现在用的软弓,也只是迷惑赵军的诱饵。
只要赵军主力咬饵,这支人数不多的简配重骑兵,就可以自由发挥,随意吃下到嘴边的敌人。
这也是王贲单独把这支百人骑兵留出来的原因,让他们跟着主力行动,用不了太远,速度就会慢下来,与主力落开距离。
“将军,动了。”
“赵军主力不再冲击车兵,他们要救人?”
众人的惊呼,王贲也看到了。
和预想的有所偏差,但也不算差,赵军选上了最难吃的那只饵。
他们不完全是要救人,不冲向盾兵,而是朝着那百余骑兵围杀过去。
在发现秦骑冲向庞煖时,不仅没有紧张,反而觉得压力一松,没了那几千秦国骑兵,在战场上他们便有了更多的施展空间。
骑兵对战步兵有优势,但车兵独立出来,快到溃败边缘,继续冲击,只会加快车兵溃散,维持现状而已。
盾兵围住了一支赵军,想要从背后破防,不是难事,但那支百人的骑兵,游离在外,始终是个麻烦。
最后是失去屏障的长矛兵,不是那么好突破的,尾部顶在地面,斜着将矛尖对准目标的长矛,简直就是骑兵克星。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做出了“准确”的选择,人数远不如己方的那支百人骑兵。
扫清障碍,再撕开盾兵,两支骑兵合一,力量壮大。
看上去装备有所不同,但再好的装备,也弥补不了几十倍的人数差距,这是常识。
遥望着彼此,王贲露出轻松的笑容,唯一难办的是,这支首次上战场的重骑兵会付出巨大的牺牲,战后需要一份详细的战报,送到大王和公子手里。
庞煖担忧的脸色有所缓解,唯恐战场上的队伍回头救援,中了秦军的“围魏救赵”之计。
站在场外看去,他们没有继续冲击快要溃败的车兵,改攻那支百人骑兵,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却也比回头救援好多了。
破了那支百人骑兵,再回头攻打盾兵,与包围中的赵军里应外合,就不会再有其他的干扰。
长矛兵虽然唬人,可不敢乱动支援盾兵,一旦动起来,阵型就乱了,长矛对骑兵也就没有震慑力了,将要陷入单方面的屠杀。
至于车兵,自保有余,进攻不足。
冲向大后方的骑兵主力,早就脱离战场,一刻钟的时间,足够他们全歼那百人骑兵,撕碎盾兵防御。
……
“好戏开场。”
赵军真的是给了王贲一个大大的惊喜。
选上了最难啃的那块骨头。
人数少,战力不低。
重骑兵站在那里不动,让赵国的游骑兵放箭,除非正中面门,不然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也杀不完这群防御到极致的全甲骑兵。
甚至称不上重甲骑兵。
甲胄是弱化后的,战马是没有护甲的。
唯一伤亡太大的,会是没有护甲的战马。
静止不动的情况下,战马受伤,全甲骑兵最多变成全甲步兵。
只有赵国骑兵冲过来,他们手里的劲弩、斧头和锤子,会教这些几乎没有任何防护的骑兵,好好做人。
“那支骑兵,我不记得来的时候见过。”
“看他们的装备,这支骑兵不是随我们一起来齐国的吧?”
“将军,这是你最近做出的改进吗?”
王贲揉一揉发酸的眼睛,按压着两边的太阳穴,平静道出:“不,这是随你们一起来的。”
“战马是从全军挑选出来的,骑兵选自公子的卫队,装备是拆散后,送粮草一起运来的。”
其实,他也没有见过重骑兵,更没有用过重骑兵,不知道他们的战法。
只是听成蟜随口一说,站在那里让赵军砍,累死他们也杀不完。
知道成蟜有夸大的成分,却也说明了重骑兵的强大防御力。
因此,王贲一开始就把他们放进鱼饵的名单里,最少的人数,吸引赵军最多的攻击,减轻齐军的压力,只有这样才能带着齐军获胜。
“这…只有寥寥百人,恐怕无法改变战局,赵军是他们的数倍,眼看着就要围上来,他们为何不全力奔走,陷入包围?”
“跑不动,不出几里地,赵军就会追上他们,结局也是一样的。”
“这一百人若是活下来,将立头功。”
王贲笑而不语,在他的预设情境里,这支骑兵,有一半人能够活下来。
即便是出现偏差,也有三成人可以活下来。
损失七成,已经是重大损失,无异于全军覆没。
然而,他们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那就是不再是这么算的了。
王贲抬手招来旁边等候的传令兵,在其耳畔低语几句,传令兵飞奔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下达了什么命令,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也同样没有人提出询问。
冥冥之中,他们似有同感,这场战斗要经过几番波折,要接近尾声了。
……
庞煖看着越来越近的秦国骑兵,缓缓把左手举起来,尚未超过头顶,便又放了下去。
按照约定,五千对五千,约战三场。
秦国骑兵还没有冲到面前,他该遵守约定,为了战场上的五千赵国精锐,也不能对冲过来的秦军主动出击。
不仅如此,他还喝止其他人的请战,安静地等待着,秦军若是冲了进来,他会毫不犹豫反击,而在冲进来之前,他和身后的赵军全都是战场外的观众。
“不好!”
庞煖忙呼一声,他快速转头,寻找着队伍中的斥候营将领,把人叫过来问道:“战场上,双方局势如何?”
冲过来的这支秦军,看上去他们的意图,是他这位赵军主将,但迟迟冲不过来,速度反而越来越慢。
起初,庞煖还以为这是他们发现兵力差距,临阵打起了退堂鼓,又或者是想起来双方约定,想要放弃斩将夺旗。
然而,他们只是减速,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庞煖惊诧地发现,视野消失了,站在峡谷两侧的山峰上,他居然看不到战场上的情形,秦军停留在峡谷前,兵分多路,朝着相反的方向,横行交叉奔走,扬起大片的飞沙尘土,模糊不清的视线,让他生出强烈的不安。
纵然,没有看到秦军违背约定的痕迹,故意遮挡他的视线,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秦军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军正在围杀敌军的另一支骑兵,齐军的步卒,按兵不动,没有支援秦军的意向。”
斥候营将领,叫来刚刚返回的几名斥候,再三确认后,把最新的情况汇报给庞煖。
听到他的回复,庞煖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
反常,太反常了。
齐国和秦国结盟,秦军远道来援,齐军坐视不救,分裂联盟。
真是如此的话,赵楚出兵,逼迫齐国放弃联盟的意义何在?那些为此牺牲的将士,他们付出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齐国会自己分裂联盟,何须牺牲这么多士卒?
如果庞煖有个“千里眼”,他就能看出来,那支百人骑兵的装备,大有不同。
即便是从未见过,也会慎重以待。
可惜的是,庞煖不会有“千里眼”,世界上也没有如果,这支百人骑兵,注定成为他的纰漏。
“快!”
“再探再报!”
庞煖死死握住缰绳,指甲狠狠地扣进掌心,他在用掌心的疼痛,让自己保持冷静。
忽然,眼前景象一变,冲锋的秦军,竟在询问斥候的过程中,完成了掉头,返回战场中心。
见到这一幕,庞煖忽觉头痛欲裂,勉强握住的主动权,就这么被秦军夺走,而他更是成了看不见的瞎子,听不见的聋子,对于秦军的意图战略,全然不知。
就连被动修正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