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哄牵马而走,以示尊重。到了校场不远处,巴拉哄忽然松开马缰,肩膀耷拉,刹那间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屁股高高崛起,声音苍老,却洪亮无比:“老奴巴拉哄给皇上请安。”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马尔泰和张大胆以及青龙旗侍卫都不知所措,就连身后的八旗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懵逼。但是主将都跪了,他们也只好心头嘀咕的跪地磕头。
巴拉哄站起身,接着牵马而行。
走了十步左右,却又跪地磕头:“老奴镇守苏州,兢兢业业,今日有幸得见天颜,死而无憾矣。”
然后再次起身,走了几步,又是磕头。
“老奴不才,上不能开疆拓土,下不能冲锋陷阵,唯有以苍老之身,为我大清,为皇上,为八旗镇守南方,不允宵小作乱。”
巴拉哄十步一叩首,叩首既高喊。
说到动情之处,几度哽咽,眼眶通红,老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这是动情了,想到自己中年来到苏州,庸碌无为,一辈子没见过皇上。
结果靠着能活,熬死了不少上司,如今却得见天颜,真是天意如此,福缘深厚。同时也在想着,师爷果真妙算,文采斐然,再世诸葛。
在我大清做官,找一个好师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犹记得,得知苏州出现乱贼的时候,巴拉哄吓得浑身冰冷,差一点就自尽恕罪。最后好在师爷打探消息,得知皇上拿下逆贼,这才放心。
可紧随其后的就是隆科多传首苏州,地方惊惧。若非师爷安抚,巴拉哄早就自尽请罪,免得连累家人了。
“师爷真是我之诸葛,神机妙算,本将才能得见天颜。等本将得到皇上看重,一定给师爷涨月奉,如此大才,可不能跑了。”
本将年迈,尚能食三碗米饭。若老树逢春,晚年再战大清官场。
巴拉哄心中感慨,从校场门口站起身。虽然校场内青衣士兵看的他有些懵逼,但是既然皇上在,圣旨在,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
巴拉哄带人走入校场,青龙旗将士自然开口:“将军,圣驾面前,不得携带利刃。请交出随身刀、弓、火统,战马有我等保管。”
“应该应该。”巴拉哄不仅交出了武器,还将随身的一袋银子不动声色的递给了为首的小将。动作之娴熟,那青龙旗小将都没反应过来,这银子就不知不觉的进了袖筒里,也算我大清之传统艺能,技艺精湛,万国从未有人超越。
“将军,陛下就在前方。”
巴拉哄跟着小将往前走,低着头,弯着腰,脚步急匆匆,却落地轻盈,不敢大口喘息,生怕失了礼数。话说面见皇上,要做什么准备来着?师爷怎么叮嘱的?
不知不觉,巴拉哄就满头大汗,盔甲下周身汗淋淋,衣服贴着肌肤。
他忽然感觉,自己紧张的想要尿尿。
至于身后的八旗将士,却拦在校场跟前,马尔泰笑眯眯的说道:“大家一路辛苦,皇上体恤。来啊,每人一碗绿豆汤解渴。兵器都交了吧,要是热得慌,盔甲脱了也没事。”
有人开口:“统领大人,不是说还要阅兵的吗?”
马尔泰笑眯眯,满脸和善,宛若大灰狼哄骗小红帽:“皇上要与巴拉哄问话,不知要说多久。等到阅兵,自然会有人前来通知,到时候尔等再穿上也不晚。”
“就是就是,统领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还能骗我们不成?”
“特娘的太热了,这盔甲这么沉,我脱了,你们随便。”
“我也脱。”
“皇上是咱八旗的皇上,拖个盔甲而已,皇上定然体谅我等,没看还给咱们绿豆汤喝哩。”
哗啦啦一阵盔甲落地,其他感觉不妥的老实孩子,一看大家都脱了,不脱也不合群。
脱吧!!!
校场中。
巴拉哄低着头余光一扫,虽然看不真切,却见前方一个简陋凉亭,凉亭下影影绰绰不少人影,中间坐着个黄袍身影。看不到长相,却觉得一股威压铺面,令人心生畏惧。
等到小将后脚跟停下,巴拉哄已经紧张的不行。他这地方镇将一辈子没见过皇上,礼数什么的自然也不清楚。犹记得来的时候师爷沉思良久,最后用心嘱咐:“大人只要心诚,表现愚笨一点,或许皇上更加喜欢。”
巴拉哄当时就想,咱本来就笨,这不是本色演出?
于是,当即五体投地,砰砰砰额头狠狠的撞击地面,直撞得自己眼冒金星,脑瓜子嗡嗡作响,这才哭泣高喊:“奴才巴拉哄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凉亭下,曹亢喜嘴角含笑,在巴拉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曹亢喜已经知道稳妥了。他先是扭头赞赏的看了眼朱国治,然后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巴拉哄,并未开口让巴拉哄起来。
这是曹亢喜为数不多的小技巧,他身为上位者,若是不开口,底下的人定然心生忐忑。果然,不消片刻,就见巴拉哄跪在那里肩膀颤抖起来。
曹亢喜这才开口,语气威严缓慢,字字宛若泰山:“巴拉哄,你可知罪?“
巴拉哄闻言,脑瓜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硬了——师爷神机妙算。
【师爷:皇上定然问罪大人,大人只要诚心认罪,不可狡辩,想来顶多吃点皮肉之苦,毕竟罪不在大人,皇上见大人诚恳老实,想来也不会发作大人】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巴拉哄当即干脆高喊,还灵机一动,疯狂磕头,可见虔诚。
曹亢喜皱了皱眉,看着不断磕头的巴拉哄,语气毫无波澜:“朕微服私访,巡幸苏州,查看地方。却被逆贼冲击圣驾,地方不靖,朕心不安。朕非是不教而诛之人,本也没有想过怪罪尔等。”
巴拉哄心中松了口气:师爷果真孔明在世也。
曹亢喜又说:“然,朕询问曹寅地方可有作奸犯科之人,曹寅回答朕,有八旗镇将巴拉哄,疏于训练,勤于嬉戏,贪张枉法,克扣饷银,欺压良善,鱼肉百姓,欺辱同僚绿营。巴拉哄,你可知罪?”
巴拉哄叩首,痛哭流涕:“奴才有负皇恩,奴才认罪,奴才愿意捐献所有,以偿罪过。”
不就是这点事,多大点事啊,咱可是八旗,皇上是想着咱八旗的。只要交了银子,皇上就知道咱奴才的孝心了,大不了换个地方升官去,银子总不能白交吧?
果然,圣心大悦:“迷途知返,朕心甚慰。”
【师爷诚不欺我。】
“既然你已经认罪,朕也不好赶尽杀绝,只斩你一人即可。来呀,拿下巴拉哄,斩首示众,传首绿营全军,以证军法。抄没家产,充作青龙旗军资。家眷发配青龙旗为奴,告示天下,以作警戒。”
啊这……
巴拉哄懵逼的抬起头,白花花的胡子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曹亢喜。等到身边咔嚓咔嚓传来盔甲碰撞声,他激灵灵的一哆嗦回过神来,疯狂的往前爬去:“皇上冤枉,奴才冤枉啊……”
曹亢喜眉头一皱,目光不喜,语气严厉:“你这狗奴才,刚才朕问询与你,罪过你悉数承认,如今却又翻供,莫非想要欺君?”
“奴才……”巴拉哄张了张嘴,满脸茫然。忽然肩膀一沉,被人拖着就走,巴拉哄再次急了:“奴才并非欺君,奴才冤枉,奴才捐了银子的啊皇上,皇上不能白……呜呜呜……”
巴拉哄被摁住嘴巴拖出校场,然后当着一群脱掉盔甲的八旗士卒的面,被嗯在一根横着的木桩上,脑袋悬空。
他扭头一看,亡魂大冒,一口大刀举起,日光下闪闪发光。、
巴拉哄脖子一缩,破音怒吼:“师爷误我……”
噗嗤!
硕大的脑袋滚落一片,血红的血泉喷涌三尺远,不远处的一群八旗将士浑身一个激灵,接着目光惊恐的扭头看向校场方向。
砰砰砰……砰砰砰……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排列整齐的青衣士卒举着火枪盾牌叉杆等物奔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八旗造反,跪地投降,高举双手不杀,那谁,让我看见你的手。”
砰!
火枪开火,有人中枪倒地。
八旗懵逼,接着慌乱了。
“我们是八旗,我们怎么会造反?”
“别乱说,八旗造反的也不少。”
“皇上,我等冤枉。”
“爷跟你们拼了。”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我爷爷为大清流……”
八旗不知所措,主将被斩首,其余人脱掉盔甲,宛若三白头猪一般坐在地上喝着绿豆汤,这时候肚子还忽然翻滚了起来。
有人跪地磕头,流泪哀求。
有人疯狂的爬起来,转身就跑。
还有人抓起身边的盔甲,就往身上套。
“杀!”
张大胆目光冰冷,大手一挥,手下青衣士卒按照训练,举着盾牌齐步走上去,长矛在盾牌后面噗嗤一声,就戳了过去。
朱国治站在凉台下,踮起脚往外看,偶尔扭头目光疑惑的看了眼曹亢喜。
曹亢喜嘴角淡淡笑着:“爱卿可有疑问?”
朱国治躬身行礼:“皇上,奴才觉得,这些人还可用,不如留着的好。”
曹亢喜哈哈一笑:“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以往,朕定然收服彼辈,充作手中鹰犬。但是如今,朕不缺士卒,缺的是能战敢杀之兵。校场上只能练出铁的纪律,可战场上却能练出杀人如麻的将士。今日以彼辈之血,成我青龙旗将士之血性。”
傍晚时分,绿营驻地。
曹亢喜端坐凉棚下,青龙旗将士骑马奔跑,木杆挑着上百颗头颅,齐声高喊:“皇上有令,八旗镇将巴拉哄欺压良善,克扣军饷,羞辱同僚,罪无可赦,其罪当诛,有罪将士一应诛杀,绿营今日发响,以酬有功。”
绿营士卒眼看旗杆上一个个八旗士卒头颅,心中骇然,胆战心惊,却没想过反抗。皇上就在军营,皇上连八旗都给斩杀了,他们这些绿营更是不值钱。因此无人想过反抗,纷纷跪地磕头,高喊:“皇上圣明。”
其实心中惶恐,担心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张大胆一手握着腰刀,一手提着燧发短统,头戴青色头盔,在一群青衣士卒的护送下来到人前。咔嚓咔嚓的盔甲碰撞声,更是让绿营士卒忍不住低下头颅,知道这人身份不简单。
“佐领何在?”
“卑职绿营佐领高文静,参见大人。”
张大胆快步来到对方身前,目光一扫,却见是一个面白无须的文人般的将军,他眉毛一挑,语气缓和,双目却死死盯着对方:“本将青龙旗甲喇额真,奉皇上与云妃娘娘之令,整顿驻地八旗与绿营。卸甲交刀,等候处置。”
高文静白净的脸蛋更白几分:“卑职……尊令。”
虽然不知这青龙旗是什么旗号,可整个绿营已经被围了起来,自身又在对方兵峰之下,他岂能反抗?当即迟疑一下,解开腰间宝刀,又脱掉盔甲,颓然的跪在旁边。
张大胆抬起头看向绿营将士:“卸甲!”
青龙旗将士手持盾牌,齐步走,高声喊,往前挤压:“卸甲!卸甲!卸甲!”
盾牌上方,长矛颤抖,宛若炸毛的刺猬一般,令人不敢直视。绿营将士身穿残破勇字兵服,看了看手中生锈的长刀,再看看青龙旗新的发亮的长矛。顿时校场之上,当啷当啷不断传来兵刃落地的声音。
高文静察觉不对,额头冷汗密密麻麻。
张大胆来到高文静面前:“高将军是读书人?”
高文静来不及多想,抱拳低头,声音温柔:“卑职也勤学君子六艺,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将军,不知这青龙旗是何旗号?卑职为何从未听过?”
“还有,我绿营安分守己,从未逾越,不知为何威逼我等卸甲,难道皇上要处置我等?”
“将军,卑职可否面见皇上?”
张大胆似笑非笑,目光打量着高文静。只见高文静白净的脸蛋有些惶恐,眸子有些不解和慌张。不怪高文静这般做派,实在是张大胆的做法不合常理。皇上若是要处置他们,一道圣旨就行,何须这般大动干戈?
青龙旗将士严阵以待,先以圣旨骗他们汇聚一起,再团团围住,威逼卸甲,这完全是对待敌人的态度。而皇上要杀人,何须这般麻烦?这也是高文静想不通的地方。
张大胆没有回答,反而笑道:“可有功名?”
高文静白脸一红:“家中贫困,科举不中。卑职无奈入了军中,靠着一身骑射,能书能写,倒是有了些前程。”
“皇上圣明天子,明察秋毫,你若无不轨之心,皇上定然不会冤枉了你。”
高文静低头看着脚尖,心中却更加惶恐。心说鞑子杀我们汉人还需要冤枉吗?咱连奴才都不算,岂不是随便可杀,不用心疼?
啪啪啪。
张大胆拍了拍高文静的肩膀道:“走,带我去看看绿营粮草军备。”
高文静只好跟上,前头带路,迎着头皮说:“绿营军备多有残缺,粮草方面,都是吃完再送,并无多少存量。”到了存粮跟前,看到几个青衣女子分散站立,中间一个身材婀娜带着面纱的青衣少妇,浑身高贵,目光淡然的在四周打量。面前还有几个师爷似得的人,正在统计物资。
高文静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张大胆呵斥:“娘娘面前,不得放肆。”
高文静赶紧低头,与张大胆一起行礼:“奴才张大胆,叩见娘娘,军营已经控制,绿营已经卸甲,请娘娘吩咐。”
朱云巧转过身来,美目好奇的打量一眼高文静。高文静赶紧低头,暗道娘娘真美,眼睛真好看,就是高高在上的,让人心生敬畏。
“此人乃绿营佐领,读书人来着,奴才想着娘娘要用人,就带过来给娘娘过目。”
“本宫晓得了。”朱云巧轻笑一声,声音宛若银铃:“皇上还等着本宫统计物资,本宫就不去看那些士卒了。本宫问你,可有空饷?”
高文静不敢回答,硬着头皮道:“空饷严重,但是不是卑职的错,卑职只是佐领,平日管的文书,粮草往来,饷银发放,都有诸位大人过手。娘娘若要详情,可请朱国治大人前来询问,他最了解。”
朱云巧嘴角一抽,脸色发黑。
旁边的张大胆同样翻起白眼,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朱云巧长袖一甩,无奈的背过身去:“虽然如此,但你身为佐领,知情不报也是罪过。张大胆,将此人带下去好生看着,若无其余罪过,就在青龙旗为奴。若有才华,本宫会量才为用。”
“喳!”
张大胆俯首,高文静懵逼抬头,看着朱云巧的背影有些发呆:咱成奴才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来着?
“下去剔除老弱,整编绿营,收拾妥当了再来跟皇上禀报吧。这次事多,本宫估计三日才能处理清楚,你好好做事,莫要出了乱子。”
“喳。”
张大胆一拉高文静的肩膀拉起来,然后带着人转身离去,整顿绿营士卒去了。
“不孝之爹。”
朱云巧见外人离去,气的躲了躲玉足,小声嘟囔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