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姜水清出门稍微晚了一点,有点急事儿被耽搁了,他骑了自行车,匆忙从家里出来。在上到半坡的时候,他碰到了廖静,那闺女和另外一个同学边走边说,看样子聊得挺带劲儿,眼看就碰了头,这两人似乎没看到他。于是他就叫了一声,“老四,你咋自己回来了?”
廖静正高兴呢,听到姜水清的声音吓了一跳,正想发火呢,可是看看身边的同学,还是对姜水清笑了笑,“哥,你现在是去接我的吗?太晚了!”
“你今天放学这么早吗?”姜水清就把自行车调转头来。
另外一个同学也不是不认识姜水清,可是见到廖静家里人来接,就自己不打招呼往前走了。等那人走的有一段距离,姜水清才问,“你们一个学校的?”
“对呀,他家不是咱们村的吗?”廖静的反应似乎超出了应该有的样子。
“好像见过,就是不像是咱们队里的。”
“就算是咱们队里的也不是每个人你都认识。”
“我问你一个问题,正式的,不能打马虎眼。”姜水清把脸板起来。
“干啥呀,不就是一个同学吗,你怎么就像咱爹一样?”廖静多少有点紧张,甚至把廖硄都抬出来了。
“过去,你们学校没有实验仪器,上化学课从来不做实验,是真的吗?”
“谁说的?做呀!”廖静发现不是关于那个同学的,也就轻松了不少,笑着回答姜水清的问题。“不过嘛,最近这一周化学课我们同学都去了一个专门实验室,老师还说这是一个慈善机构赞助我们学校的,叫我们大家伙儿好好学习,将来要跟这些慈善家们争口气,也要考大学,跟公社高中比试比试。我听了都觉得要笑死了,我们学校的同学都是没有考上高中的,才去了那里上学的,有的分数差了快一半了,怎么可能呢?”这个廖静口才还真不错,平常她不敢对姜水清这样说话,可是今天她似乎特别高兴,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哦,我知道了!”姜水清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比较担心他捐赠的那些钱没有花到实处,看样子,弄了实验室,应该还是花了,提高了学校的教学质量,至于能不能跟公社高中比试那就不是他姜水清关心的问题了。对于这个最小的妹子,他们全家人都没多大期望值,那是娘身体还好着的时候说的话,‘这个静啊,能够认识几个字儿,看懂钱就算是不错了!’不是娘对这个闺女期望值不高,实在是她太调皮,跟她上面两个姐姐比,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父母生的。作为姐夫哥,姜水清也知道,不过,他不这样认为,不一定能够考上大学将来就一定有出息,没上大学就什么也干不来。所以他觉得这个老四虽说不喜欢念书,可是心里特别灵,她身上总有一种不安分的因子在起作用。
从老四身上,他联想到席爱芳,联想到贺仙女,这些人都没受过多少教育,甚至出身也都是老农民家庭,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们就不会心灵手巧,只是她们得到机会可能是不平等的。就像席爱芳,一旦有了一点点儿机会,她就会突然发力,从石头缝隙里那么一星点儿土壤里汲取养分,然后开花结果。贺仙女也是,作为一个寡妇,好多人不明白她的生存困境,假如她身边有个一男半女,婆婆家对她好,那还好说,可是她没有,什么都没有,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姜水清从心底里还是很佩服这两个女人的。那么在他的下意识中自己这个四妹就是这样的人呢。
刚回到家,就接到了李桐打来的电话,“水清,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到县里开会!”
“怎么轮到我去县里开会呢?”姜水清不明白。
“不清楚,代主任交代的,反正你早点儿到公社,我们这里好多人都要过去的!”
“没说开什么会?”姜水清没法说不去。他是双重身份,队长和煤矿的矿长,所以他还不清楚到底让他参加这个会议是什么身份呢。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呢,开会吗,不就是去坐在那里听听。反正代主任都在,免不了开完会大家伙吃一顿,到了下午再坐车回来!”
“你那新媳妇回去上班了?”姜水清就开起了玩笑。
“还没有呢,这不是跟着呢,在公社这边住呢!”听李桐的声音似乎这个新媳妇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负担。
“那多好呀,天天新婚之夜,要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水清,你真是不知道我有多烦呢,我现在是后悔死了。这个人太爱干净,哪怕是一星星点儿灰尘都不行,每天都要洗脚,每天都要刷牙,烦死了,我真心希望她尽快回去上班呢!”
“每天刷牙不是很正常吗?”姜水清觉得李桐有点儿夸大其词。
“你理解错了,不是早上起来的刷牙,是睡觉之前必须刷牙,刷完了还要嚼一块儿大大泡泡糖!”
“有意思,那你这个媳妇确实挺别致的!”姜水清听了也觉得有点儿过分,偶尔刷牙洗脚可以理解,可是每天日不错影地这么干,叫哪个男人都会受不了的。
“不说了,记着,千万别迟到了!”
姜水清放下电话就在计算时间,这个会议明天开完,再过两天他还得去鼎州参加潘月曦女儿的满月宴,还不如开完会,直接从县城回鼎州,省得来回折腾这么一趟。想好以后,他就找廖凤,“大姐,咱家里那些干货都放哪儿了,我想明天回鼎州一趟,带点儿过去给朋友,当礼物!”
“你是说木耳,还是啥?”
“金针菜呢!”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廖凤去找了半天,才从厨房隔壁的房间里提出来一个编织袋,姜水清看了里面就剩下一丁点儿。他觉得好奇怪,他明明记得今年队里分了不少金针菜呢,怎么就这么一点呢?
“算了,我还是带点红薯吧!”姜水清多少有点失望,带金针菜虽然也一大包,可是它不重,并且拿出去还觉得高档一些,毕竟算是山珍吗,可是要是带红薯,少了不值钱,多了太重。可是没办法,既然没了,他也不想空着手回家不是?
第二天一早,他叫了拖拉机手送他去公社,不是他想摆谱,而是那袋子红薯确实不轻,用自行车带不容易,再说了他回家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自行车放在公社也不安全。到了公社,不少人在大门口已经聚齐了,见到姜水清带了一袋子红薯,都觉得很奇怪,李桐就过来说,“水清,不就是去县城开一天会,还要带干粮啊!”
“错了,我想顺便回家一趟,给我妈妈没啥带的,红薯吧,算是一点稀罕玩意儿!”姜水清笑着解释。
车到了,十来个人上车,李桐帮助把红薯抬上车去。所有人上了车,可是司机一直在那里等着,大家都知道代主任没有过来,自然车不能就这样开走了。可能是时间有点长,有个副主任就说,“李桐,去叫一下他!”口气不是很好。
“我呀,恐怕不好吧?万一,算了,郭主任,还是你去吧,你资历老,级别在这里是最高的,就算是代主任生气也不敢对你发脾气!”经李桐这么一说,大家都这么说,郭主任觉得没办法,谁让他提出来去叫代主任呢,所以他就不得不从车上下来,准备过去叫代主任。这时候,姜水清却说,“郭主任,还是我去跑一趟吧!”
“行,还是姜队长知道心疼老人!”
姜水清往里走,他先去了一趟厕所,然后才往后面宿舍去走。刚过了中间那排房,他就看到有个女人的影子从代主任屋里出来,并且步履匆匆,看看周围没人,瞬间就消失在另外一个房里。姜水清擦一下眼睛,再看时,却是代主任从屋里出来,提着一个文件袋,正大踏步朝大门口走来。为了避免正面碰到的尴尬,姜水清赶紧躲到了一边,等代主任过去,他才尾随着,像是刚从厕所出来的样子,上了汽车。
在车上,姜水清一直在想,那个女人会是建立嫂子吗?她不是说不会嫁给代主任吗?
会议非常隆重,人也很多,是在县里唯一的大礼堂召开的,怎么看也有千把号人。会议台上方,一个横向的大红标语,上面写着,“三级干部扩大会”。姜水清参加过这样的会议,可是他不喜欢,所以最近凡是通知他开会的,能推则推,他不喜欢坐在下面打瞌睡的状态,那样太浪费了,就是让一群小学生来开这样的会,效果恐怕也都是一样的。对于坐在台下的那些人,就是一份文件发到他们手上,知道大致内容,也就够了。可是不行,台上的人的工作就是开会,假如没有了这些会议,他们会失业的。
姜水清坐下来,可是和他一起来的同事们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他环视了一下,本想看看李桐去了哪里,可是到处都是人头,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他只有坐下来,等着听上面的讲话。既来之则安之。
“同志们,安静,开始开会了,首先请我们县委荆书记讲话!”
大家伙鼓掌。
姜水清看见了,那不是荆可的哥哥荆县长吗,怎么成了书记了?
“今天咱们在这里开一个有意义的大会,会议主题就是大家一致很关心的,议论了很长时间的,话题,那就是包产到户的问题。首先,我把中央文件宣读一遍,然后是省里的文件,然后是我们县里出台的,落实以上两级政府文件的文件。”
姜水清在下面听着,似乎感觉到这个新任的荆书记把专区的文件给漏了,于是他自己笑笑,心里说,还有,‘专区的文件!’
虽然他这样想,可是对于这个会议主题他还是非常感兴趣,因为他知道大幕终于要拉开了,到底会怎么拉开,这要看上级的布置。
至于到底文件都说了什么精神,姜水清没有仔细听,他觉得没必要,每天晚上七点钟收音机新闻都可以听得更明白。他在等县里的文件精神,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牵涉到具体落实文件精神的措施。今天,终于到了这一步,他看到荆书记喝了口水,继续讲,“文件宣读完了,大家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学习,认真领会,至于怎么执行呢,我看也就是这么几点,”姜水清知道,读了两个钟头,这里才是重点,“一,组成一个农村包产到户政策落实工作组,到农村去,给大家讲政策,让所有人理解国家的政策,这是第一步;第二,我们摸清每个村庄,每个生产队的底细,人口,土地,资产,编造成册,避免出错。然后根据情况,汇总情况,在成熟的村子里可以先行先试。我个人的意见不要搞一刀切,避免影响到农村种庄稼人的积极性,避免影响到明年的收成。”接着,荆书记还讲了四五六七八点,只是姜水清觉得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条条,根本不重要,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那个生产队到底该怎么办?一直熬到会议结束,姜水清就要匆忙去车上搬下来自己带来的红薯,往鼎州去,这时候代主任把他拦住,“水清,你这是要干啥?”
“回鼎州哇!我好多天都没有回去看看我妈妈了!”姜水清还觉得奇怪。
“你刚才没有听到领导说了,让我们马上回去落实这些指示精神,我们现在就得赶回去公社,立马通知开会,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代主任,你看,我这些东西都带到这里了,你们开会吧,我请假,你们怎么决定我怎么执行!”姜水清着实不想回去,不是因为这些红薯太重,也不是他非要今天回去见他妈妈,而是他知道回到公社的程序和这里一样,还是那一套,文件宣读,安排下一步工作,仅此而已。不可能会有任何新的内容出来。
“水清,这是态度问题,你可是入党积极分子,你没看到生产队这一级的队长 只有你一个人来吗?就连你们大队支书都没资格参加这个会议吗?”代主任脸拉下来了。姜水清知道,他这袋子红薯算是倒了霉,肯定是要做一次无用的旅行。
红薯又重新被抬上车,还是来的时候那么多人,都上了车,正准备开车,忽然代主任陪着一个人走过来,车上有人认识,就招手打招呼,姜水清不知道,只是看了一眼。上了车,代主任就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县政府办的主任,分到咱们公社,指导咱们公社具体落实包产到户运动的。大家欢迎!”
车在开,车上的掌声听起来还相当嘹亮。
姜水清心情不佳,不过还是随着大家一起随便拍了两下手。这是礼貌,不是他表现自己心情的时候。
下了车,大家肚子都在提意见,可能是过了饭点,李桐就招呼大家到食堂用餐。这句话的含义就是已经准备好了,集体用餐,免费的。
吃饭的时候,姜水清小声问李桐,“开会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呢?”
“我偷偷溜回家了!”
“你真行,早知道这样,我直接去汽车站走人了!”姜水清觉得太后悔。
“我见到大礼堂写了三级干部扩大会议,还以为要开好几天呢!”
“你傻呀,那可能是去年挂上去的!”李桐就嘿嘿儿地笑。“今天晚上我估计你走不了喽,放心吧,今天我请客,咱们好好喝一顿!”
“不怕回去洗脚刷牙吗?”
“随便她!反正她也知道你,以后我要是想逃避,只要她在,你就是一个挡箭牌!”
“咋了,她还不准备回去上班了?”
“谁知道呢?她的工作似乎可有可无,上不上班到月领工资就行了!”
姜水清心想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李桐一点儿都没说错,整个下午,不,必须说是下午到晚上七点半钟,才算是走完这个流程,等到大家都开始拍手的时候,姜水清才从梦中醒过来,他看了看,天哪,他睡着的时候,似乎还没这么多人,现在居然好多人站着。并且姜水清发现一个现象,似乎这些大队和生产队来的小领导们,对于这个会议特别兴奋,整个情况和在县里会场完全不一样。
太晚了,距离稍微远一点的人没法回去了,不是他们怕走夜路,有些地方像姜水清他们村的路不安全。不过,这些从各个村子来的人,在公社这个镇子上都多少有亲戚朋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姜水清因为李桐的关系,直接在公社这里找了个空位住了。
说好喝酒的事儿,因为太晚了,已经告吹。不过姜水清还是过来跟这位新夫人见了个面,“姜水清,听李桐说你夫人是外国人?”
“什么呀,乱说!前夫人,去了外国!”李桐赶紧更正。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人家跟我已经没了关系!”姜水清也只有应付,他根本不愿意别人在他面前提到廖平。
“姜矿长,我听说你爸爸是鼎州的市长,为啥你还要待在这个穷山沟里呀?”这个新媳妇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都是过去式啦!”李桐不得不再次更正。
姜水清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看上去挺青春靓丽的,怎么说话这么不着调呢!
话不投机三句多,姜水清也不给李桐面子了,起身就说,“今天太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也得回去洗洗脚刷刷牙上床睡觉呢!”
“听到没有?李桐,你看看你朋友不都是这个样子吗?我这样要求你还不愿意?真是没有在大城市生活过不讲卫生!”姜水清的话这个新媳妇没有觉出来是讽刺,反而她当成了一把稻草,抓住机会又教训了李桐一番。
从李桐的房里出来,正要进自己那个房间,他忽然看到贺仙女,一身绿色的衣服,感觉像是军绿色,可是晚上灯光有点暗,分辨不出。不过,有一点姜水清明白,肯定不是早上他看到的那个红色,他心里想,看来早上他弄错了。
“姜队长,是你呀?”贺仙女那个兴奋,就像是很久没有见到亲人似的。
“对呀,开会晚了,今天走不了啦,没办法只有住下了。”
“哪个房间?”贺仙女走过来,似乎要陪姜水清进去。
姜水清指指,“这间!”
姜水清推门进去,贺仙女随后跟进来,姜水清开灯,贺仙女随便就坐了下来,“这是谁的房间,这也太简陋了。要不我去把我房间的铺盖给你拿过来一套?”
“不用了,将就一个晚上,天亮了,我还要赶车呢!”姜水清阻止。
“怎么还要出差?”
“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