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豪华是方庄村有史以来数第一的,全村人都来参加,就算是一家一口人坐席,那也要两三百人呢。可是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也许前队人碍于面子多少有点是娘家人的味道,可是魏长顺的后队那可是结结实实地娶媳妇的,不管是送了多少礼物,家里来两个三个那是平常稀松的事儿。光村里自己人也都有五十来桌,魏家那么大一个家族,直系的,旁系的,出门的闺女,媳妇们的娘家,加起来又是几十桌,还有建新的同学晓芬的同学,魏长顺的朋友,反正最后算下来没有一百桌根本下不来。婚礼上除了姜水清出尽了风头,还有一个人也是非常显眼,那就是魏建新的大嫂贺仙女。既然自家的二弟要结婚,她这个作为魏家的老大媳妇说啥也要在。至于家里的内部关系怎么样,到了这个时候是不能让外人看出来的。所以,贺仙女似乎就成了接待新媳妇家里的当家的。
按照规矩,新媳妇在结婚当天晚上是要闹洞房的,可是晓芬已经有了身孕,并且还不只是一天两天,所以这个闹房的事儿贺仙女预先就安排了人拦着。所以大部分能够进入新房里的都是十来岁以下的小孩子,这些人到这里来看热闹,大都是为了弄点奶糖花米球啥的吃吃,就算是达到了目的。而魏建新却不行,因为白天都是外面的亲戚和村里的邻居,到了晚上来这里喝喜酒的都是魏队长的朋友,作为新郎官就不得不陪着。喝来喝去,魏建新喝多了,等到他迷迷糊糊回到新房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晚上客人离去,晓芬就关了房门,一直等着自己男人进来,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到自己不知不觉靠在床头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红蜡烛已经灭了,电灯泡还在亮着,窗户外头静悄悄的,她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个不停,她知道自己太饿了,从昨天早上离开自己家到现在几乎水米未进。这是一个新娘子最受罪的一天,因为她不能在这期间当着众多客人的面说是要上厕所的。即便是中午嫂子贺仙女端来饺子的时候,她也只是象征性地舔了一口,因为预先在家里她已经被告知,这饺子是半生不熟的,只是为了一个口才,嫂子问,“生不生?”她说,“生!”仅此而已。这不是为了充饥用的。尽管她肚子在叫唤,可是这个时候没有见到新郎,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她起身下床,发现自己浑身发烫,她顾不了这些,还是过去打开门,看看外面,除了满院的桌椅板凳和垃圾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她知道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可是魏建新去了哪里呢?
她抬腿迈出一步,跨过门槛,就见到婆婆出来。婆婆见到晓芬,就以为新媳妇是要去厕所,就说,“后边呢,你知道吧?”其实婆婆这么说,也是多余,过去这个儿媳妇也不是在这里一两次,不要说厕所在那里,就是家里的粮食面缸在哪里放着都是一清二楚。
“娘,”晓芬叫了一句,可是依然那么陌生那么不自在,虽然过去她在这里来来往往,可是一直都是称呼婆婆叫伯母的,也就是从婚礼开始才改了口称呼娘的。
“咋了?”婆婆感觉到这儿媳妇不大正常,就走了过来,到了门口,门敞开着,探头往屋子里一望,床上是空的,被子仍然叠着,“建新呢?”
“我也是想出来看看他去哪儿了!”晓芬平时当老师可是嘴练得很麻利的,可是这时候她觉得很紧张。
“你这孩子,自己男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婆婆心里不痛快,觉得这孩子平常看起来挺利索的,怎么娶到了家里像变了个人似的。
婆媳两个就在院子里先找了一下,可是那根本不可能,这么大冷的天,要是在外面,岂不是会冻死。建新也不疯不傻,他怎么可能会在外面受冻呢?没办法,婆婆回到自己屋里,仔细看了,除了老五儿子,魏长顺睡得死死的,也没有别人。她反转身又去了老三儿子的房里,虽然这里人多,可是都是家里的亲戚,挨个看了,也没有建新的影子,这样下来,这个院子里只有大儿媳妇一个人的屋子了。婆婆没有胆量进贺仙女的屋里,不是她害怕她,而是她知道不管建新在不在这个大媳妇屋里,只要是有了动静,让外人知道她去检查了这个房间,那人家外人肯定会说闲话的。况且这个院子里还不是她一家人住着,并且家里的内亲好多没有走,都住在这里。
贺仙女在床上隐约也感受到了外面的动静,所以她醒了。她先是动了一下腿,忽然她发现不对劲,好像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她就怀疑是不是昨天晚家里的亲戚没走,哪个表姐表妹过来跟她一起睡觉,她轻轻地把腿抽出来,就觉得很麻,也不知道被压了多长时间。透过窗户透进来的灯光,她披了衣服,轻轻下床,走过去想看一下到底是谁过来跟自己一起睡的,心里还埋怨婆婆预先也没打个招呼,等她掀开被子的时候,看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魏建新,贺仙女一下子傻了。他怎么会跑到自己这里来呢?难道他喝多了走错了门?这是贺仙女的第一反应,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房门就和新娘子的房门挨着,只是一个砖头块那么近的距离。她本想推醒魏建新,可是她又害怕,要是把他弄醒了,怎么说,是他喝多了酒摸错了门,还是自己不知道睡错了地方,这时候这个寡妇心里乱七八糟的。
她一个人坐在床帮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没了婆婆和新媳妇的声音,她穿好衣服,准备出去。可是她没想好,出去了,到哪儿去呢,要是碰到人怎么解释?
贺仙女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尽管她很渴望有个男人,可是这是她的弟弟,她可是不敢造次。出去了再说,毕竟人在这里,假如被人看到了两个人同处一室,那是没办法交代的。就这样贺仙女摸着黑出来,看看院子里没人,蹑手蹑脚走到大门旁,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她心里很兴奋,轻轻打开,生怕弄出一点儿声音,她一脚踏出去了,就像一个监狱的逃犯那样。她回头望望,这里魏家的大门,她真的不想再回来。
天亮之前,是最黑暗的时刻,贺仙女走在黢黑的街上,她穿了棉袄但是依然觉得刺骨的冷,这时候她才开始考虑自己到底应该到哪儿去呢?
想来想去,她能够去的就是牲口院,这里有窑洞,并且好多牛在这里,晚上是没人看的。至少这里不会被冻死。一个大美女,一个公社的干部,就这样躲进了牲口窑里。
马上要过年了,姜水清赶紧给妈妈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这年到底怎么过法儿。他自己心里清楚,要回去鼎州那是不可能的,他不能把一个不能动弹的岳母娘和两个尚未成人的妹子留在家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妈妈说一声抱歉。
“水清,哪天回来?”田茗似乎在等儿子的电话。
“妈,我可能真的回不去呢!”姜水清几乎没办法说出口这句话,因为他想回去。
“咋了?又出啥事儿了?”田茗语气很平静,似乎多大的事儿,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这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你说我咋能走得了?”
“她们家大姑娘不是回来照看的吗?”田茗肯定是觉得奇怪。只要大闺女在,别的害怕啥?那可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呀。
“她回人家家了!”姜水清很无奈。
“真不像话,真不像话!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儿,非得把她赶出去不行!”田茗替姜水清着急。可是妈妈的话,让姜水清心里好笑,自己那个妹子水红做事情比这个廖凤更是不靠谱,可是从来没有听到妈妈说过这个女儿一句不是。
“要不,我过去看看你?”田茗最后说。
“妈。不行啊,今年这里的雪特别大,你来了啥也看不到,除了白雪就是白雪!”
“好吧,知道了,等你那里忙完了,回来住几天,妈都想你了!”最后田茗还是无可奈何挂了电话。
打完这个电话,姜水清很想打给吴碧霞,可是他又担心吴碧霞在上班,或者在做手术,作为医生,他真的不肯定什么时候会最忙。他心里就想,这个吴碧霞,好像好多天都没有打电话过来,更是没有了挂号信。过去他是对这个挂号信好烦,可是后来他习惯了,到了一个星期的那一天,似乎就应该收到这么一封挂号信,听到大门外头邮递员的呼喊,可是这都快一个月了,吴碧霞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觉得十分不解。
这个年过得有点冷清。不过,这些天,家里四口人,每天都待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娘给她讲笑话。好像两个妹子似乎也长大了,要是往年,她们都会跑出去找各自的同学去玩儿,可是今年没有,除了大年初一魏长顺家的老四儿子来过一趟,站在门头下,和廖静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其它时间几乎没有几个人过来,这让姜水清多少有点不习惯。往年的时候,家里到了三十晚上大年初一早上那都是人来人往不断,可是今年这是怎么了?
他想了,可能是大家都在想过了年到底生产队还能不能继续存在下去,所以来和不来也都一样。不过,即便这样,他觉得厉逹总是应该过来看看才对。不过,大年初一这一天,也不能说没有一个人过来,贺仙女来了,洪魏兵来了,那个民兵队长也来了,虽说这些人不是重量级的,但是给姜水清的心灵上多少有一点抚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让姜水清怎么也想不到的,那就是席爱芳的弟弟席爱军来了,并且还带了很多礼物,“姜队长,我代表我姐过来给你拜个年!”进了门,席爱军很正式地说。
“爱军,你这是从哪儿来?”姜水清看到这么多东西,他就有点怀疑。
“我在矿上,没回去!”
“哦,这样子啊!”姜水清觉得自己也太粗心大意了,居然不知道矿上还有人在。“进来,这几天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吃住!”姜水清想弥补一下。
“不行啊,矿长,我今天必须赶到县城里,我姐打电话说了,说是我父母从老家到城里来,说是明天到呢!”
“爱军,你老家到底是哪个地方的?”
“虢城公社,你听说过没有?”
“那不是代主任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吗?”
席爱军点点头,似乎他不喜欢提到代华明。
“那中,要是这样我就不留你了!”
这些人都走了,还有一个人,姜水清觉得一定会来的,可是到了初三都没来,他心里就多少有点失望。可是到了中午饭菜都端到了桌子上,院子里进来一个人,手里提了礼盒,一看就是专门从右岸村合作社买来的那种。
“姜队长!”
“四楞子,赶紧进来!”姜水清有点激动。这就是他认为一定会来看看他的人。
“吃饭,吃饭!”廖朤也很热情,因为这个和二姐廖平很要好的朋友,各方面条件都不咋的,她不可能会当成廖朤的情敌。
“姜队长,我来晚了两天,你千万别怪我。其实我早就想来,可是钱一直没凑齐,这不是到了今天才算是够数。”说着四楞子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你点一下,一千块整!”
姜水清愣了一下,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大过年的,人家来还钱,虽然不是他去上门讨要的,可是说起来让外人感觉有点像黄世仁的感觉。
“姜队长,我爹说了,一定要谢谢你!这都好几年了,这么一大笔钱,一直没有还你,我们全家人心里都过意不去。你们慢慢吃,我回去了,家里人还等着我吃饭呢!”
姜水清没有挽留四楞子,他心里就像插了根针 ,总觉得不舒服。他这个时候就觉得不是人家不来登门,而是人家没有凑够钱,过来总觉得对不住。这个四楞子,大名叫贾桂玲,这几年在煤窑上干得很不赖,几乎所有的人说起来都会称赞她。这样的结果不容易,姜水清自己都不敢这样想,他会得到所有人的称赞。不过,同时他脑子里再次想到了方小美家的那个弟弟方小舟。当初是廖平提议把这个四楞子介绍给方小舟的,当时姜水清觉得就是一句玩笑话,后来在方小舟廖平和他自己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儿,可是今天他突然觉得这个四楞子和方小舟还真是般配。虽说方小舟精神不是很正常,可是已经医治得差不多了,不敢怎么说,他是吃皇粮的。四楞子呢,过去是很土,可是这几年在煤窑上也算是锻炼了出来,出落得很大方,虽然不是很漂亮,可是一个大姑娘,好好打扮一番,又能丑到哪儿去了呢?姜水清心里就想,自己这一会真要做一次月下老人了。
年过完了,还是没有吴碧霞的消息,不过姜水清开始忙活起来,暂时把吴碧霞忘了。
开春第一个公社会议,就是召集大家到岭上村去开现场会。姜水清接到通知,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个岭上村就是大姐廖凤公公家。他放下电话,就去找廖凤,“大姐,你们村里已经分了土地了吗?”
“说是分了,可是等开春才能去划界呢!不知道这几天是不是弄好了!”大姐这次回来,一直都不好好跟水清说话,好像水清得罪了这个大姐似的。
“大姐家分了多少地,几头牛,还有别的东西吗?”
“除了地,别的几乎啥也没有。俺岭上你知道不像咱村儿里,有这有那的。牛倒是有半头,不对,不到半头,三家一头,俺老公公养着,跟自己家里的也差不多。”廖凤再不愿意,还是做了简单的介绍。
“那麦田呢?”
“二亩半麦田,打下来,估计也就是四五百斤!”
“一亩地还不到二百斤?”姜水清虽说知道岭上贫穷,可是没想到亩产小麦这么少。
“这还说得是风调雨顺的时候,要是遇到干旱,恐怕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水清,你今天怎么对我们岭上这么关心呢?”说完了,这个大姐又问了一句,那种口气冷冰冰的。
“没事儿,大姐,就是随便问问。”姜水清能够感觉出来这个大姐对自己的态度,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忍着,否则,家里老娘在,没人看护,真是不行。
从方庄村到岭上村,那是最近的,姜水清留了半个小时时间,才从家里出发。到了那里的时候,村子里的几个干部都在村头站着了,他们认识姜水清,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姜队长,你今天第一个到!”
“我们不是近吗?”姜水清也热情。
“喂,趁代主任他们没到,我说,让我们村里年轻小伙们多到你们煤窑上去几个,怎么样?”岭上村的亓队长说。
“好说,好说,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亲戚吗!”姜水清也只是打哈哈,他不清楚亓队长这样说是认真地,还是随口说出来的。
“你答应了,回头我可去找你啊!”亓队长看来不像是开玩笑。
等大家都到齐了,差不多已经十点多了。这个现场会,弄得零零散散的,好多生产队队长都没到,都是派了一个代表来,这样看来,姜水清还是很尊重公社代主任的。开始大家交流经验,亓队长就介绍了他们是怎么率先分家的,说了地,说仓库,说了仓库,说财产,姜水清听了好像没有多少有用的东西,最后似乎值钱的也就是生产队里的那几间旧仓库了。再有就是仓库所在的那个院子。
“就这些东西,还用得着打架?”不知道哪个村的代表轻声说了一句。
“打架了吗?”代主任听到了,就问了一句。
“也就是仓库的农具,打架去抢,结果有人到早了,捡到称心的东西,后来到的,只有几只破木掀,最后叮当了几句。老实说,这些东西也不值几个钱,可是这时候,觉得谁要是多占了一点,别人心里就不平衡。”亓队长还是把问题尽量往轻了说,事实上哪有这么简单,据姜水清所知,还有人到卫生所包扎了呢。
“土地呢,一次能够全部定下来吗?”另外一个村子的代表问。
“我们村里地多,还好大家不是很在乎这个。只是村子周围有几块熟地,连成一片的,每块可能会有四五亩那么大,没办法,这一次为了平衡,分成小块儿,每块儿都是两三分!”
“那不成了自留地了?”有人就讥笑说。
“没办法,我们村到处是山地,大都是在山坡上开出来的小块地,不少都是生地,种一年,歇一年,土还没有一掀深,像这样的地,就是白给了都没人要!”亓队长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讥笑,还是继续说着他们村子的状况。
“好了,不管怎么说,大家看到了,岭上村在分地的事情上还是走在了前头,到了春天,种上秋庄稼,就会看出来这包产到户的好处了!”代主任算是做了一个总结,其实看样子,也是在走走形式。
在临道别的时候,代主任叫住姜水清,说,“水清,你可是要有个心理准备,我看这包产到户恐怕要加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