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了省委招待所大院,姜水清知道这里,虽然他从来没有进来过。停下车,几个人下来,姜水清也跟着下车,似乎没人再看护他,也不怕他跑了。走进大堂,工作人员到前台取了钥匙,递给姜水清一把,444号房间,同时交给他一个手提袋,“姜水清同志,你上去洗个澡,换套衣服,我们在下面等你!”
“谢谢!”姜水清疑惑地看了一眼,就准备往楼梯口走去,后面的那位同志赶上来说,“这里有电梯!”
姜水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电梯,像个小房间似的,挺大,足够装下一个双人床了,上面总共只有五个数字。刚进去,有个中年妇女坐在一个木凳子上,问,“几楼?”
“你看!”姜水清真是不知道他房间是几楼,就把钥匙牌儿给她看。
“这不是写着的吗,四楼!”那女人还挺横。
到了四楼,他下来,就听到背后那个女人说,“也不知道从哪儿爬出来的,浑身上下臭死了!”
姜水清也知道自己身上臭不可闻,一个星期待在一个封闭的地方,且不说吃喝拉撒都在一个空间里,仅是夏天出汗的味道也足够臭了。他走进甬道,发现一望无际,这个楼从外面看不怎么宏伟,可是这里面还是挺大的。他就数着房号往里走,左边单号,右边双号,走到一半,他见444三个字,把钥匙伸进去,轻轻转动,门开了。
进门后,里面黑乎乎的,本来已经关了的门,他转身再次打开,多少看清里面的布局,就过去把窗帘拉开。他本来以为窗帘很容易拉动的,可是没想到挺沉的。拉开一层厚厚的窗帘,屋子里有了亮光,可是他发现里面还有一层白色的窗纱,不过这一层,他没有去动,只是撩起来一点缝隙,朝窗户外面和下面的停车场看了一眼。
回头再看房间里,老实说比县里的招待所好了不知多少倍。首先是两个标准床,既不是双人的,也不是单人的,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那么大。床头一端的墙边有个类似衣柜的东西,他走过去,打开门,结果里面是台电视机。他看了牌子,居然是进口的sony。他听说过,但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彩色电视机,他妈妈家里到现在还是黑白电视机呢。然后到了洗手间,他发现这里的洗手间真大,洗漱用具一应齐全不说,最重要是有一个巨大的浴缸,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种奢侈。他没有在这种地方洗过澡,然而被关了一个星期反而是有福享受一下这种待遇,在他的眼睛里,这些只有国际饭店接待外宾的地方才会有的。
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打开水龙头,立马把他烫了一下,他没想到这里的水是热的。所以他就检查怎么把水弄凉,否则这种水温他也没法洗澡。看来来去,他知道了,刚才自己打开的是热水管,然后在把左边的水龙头打开,用手慢慢测试温度,逐渐他满意了,才赶紧扒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顺手扔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不是电梯里那个阿姨嫌他臭,现在他自己也觉得他太臭。
衣服脱光了,他坐在浴盆里,可是抬头他看到墙上还有个花洒,他知道那是冲凉用的,在浴缸里注满水之前,他想先冲洗一下臭气,就站起来摆弄这个花洒,可是折腾了半天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让水龙头花花的流水从花洒里喷出来。他觉得这是个坏东西,心里就抱怨,这么好的条件,弄个坏了的花洒,中看不中用。没办法,他再次蹲在浴缸里,用手撩着温水,冲洗自己身上的臭气。就这样,他花了三十几分钟,总算是洗了个热水澡,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出来,从毛巾架上取下洗澡巾,浑身上下擦了个干净,他觉得这个浴巾真真的好手感,摸上去有一种丝绒的感觉。
打开那个手提袋,发现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西装,除了没有内裤之外,衬衣皮鞋一应俱全。他全部穿在身上,在门口大衣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形象,他觉得镜子里的小伙子真真的帅气,看来这个西装穿在自己身上还挺有范儿的。不过,他也怀疑这是谁给他买的,怎么这么合身呢?
外面敲门了,“姜同志,洗好了吗?领导在催了!”
姜水清正好在门边,顺手打开门,那个给他衣服的同志见到这个刚才还是邋里邋遢的年轻人,这一刻成了一个帅小伙,心里也是一惊,“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呢?”“姜同志,咱们赶紧下楼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就见那个被司机称为主任的人一起绕过这个楼房,到了大院的后面,走到一个标注三号楼的大厅,他们被拦住了,“同志,请登记!”
那个主任没有去登记,而是掏出一个工作证,那个服务员就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曹主任,来这里的人太多,我们没记住。”说着,那人一伸手,示意往里走。
同样坐电梯上到顶楼,然后顺着走廊,走了两三个房间,经过每一个门,姜水清都偷偷瞧了一眼,似乎里面都挺热闹的,不是争论就是嬉闹声,姜水清心里就在想,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大领导们家在这里吗?可是今天他到底要被带到这里来见什么人?
“你们等会儿,我进去看看,领导方便不?”曹主任直接进了一个房间,姜水清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圈沙发,套了一层白色衬布,可以拆洗的那种。每套沙发前面都摆了茶几,茶几上还放了烟灰缸。其中有两个茶几上依然有茶杯。只不过看不到里面是空的,还是有茶水。
曹主任进去,就听到里面说话声。很快,从里面出来,开始曹主任走前面,可是等到了门口的时候,曹主任故意拉在后面,让领导走前面。在门口,领导探头出来,左右看了一下,发现两个几乎个头差不多的年轻人,他有点迟疑了,曹主任见到就笑了,“姜水清!”
姜水清听到曹主任叫,把正在审视眼前这个男人的目光收回来,他赶紧答应了一声,声音已经发抖,“到!”
“过来,见过姜副省长!”
姜水清听到说姜副省长,心里已经确认,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他十几年没有见面的父亲还能是谁呢?他看到姜副省长伸出来的手,赶紧把自己的手放进去,瞬间,父子两个人手接触到一起,姜水清哭了,“爸!”
“进来!”姜洪也极力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他的儿子,已经认不出了,同时他也惊奇自己儿子居然不认得父亲,这算是什么事儿呀?
“领导,我们在外面等!”曹主任很明智,见到父子二人相见的场面,不便打扰。
好长时间,两个男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对方。最后还是姜水清先说,“爸,你回来了怎么不回家?”
“这儿就是我的家!”姜洪笑笑说。
“你还没见到我妈妈吧?”姜水清赶紧问。
“我和你妈已经是路人了。你觉得她还愿意见我吗?”姜洪如是说。
“爸,你弄错了!我知道,妈妈说你们离婚那都是假的,是被形势所迫,也是为了保护水红和我,所以,妈妈她一直惦记着你呢!”
“水清,这些事儿以后爸爸慢慢给你讲,我想听听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眼下的情况怎么样?还有水红她在干什么工作?”姜洪对田茗的事儿不是很关心,只是想知道两个子女的情况。
“爸,刚才那个曹主任不是你派去的吗?”姜水清没有马上给爸爸说自己目前的情况。
“哦,你说曹主任,那是省政府办公厅的,我也刚回来,见过几面,但是不是很熟悉,只是组织上安排,说是你今天回来,我安排时间见一面。怎么,你跟这个曹主任很熟吗?”
姜水清明白了,看来自己身陷囹圄的事情,爸爸并不知道,所以暂时他也不想让爸爸知道,就说,“爸,我还在下乡的那个村子,当时,你不是说那里是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所以我准备在那里干上一辈子呢!”
“水清,别跟爸爸讲大话,你给我说,成家了没有,有没有儿子?”再大的领导也都是普通人,最关心的依然还是自己的下一代。在姜洪的心里,兴许希望立马就有人叫他一声爷爷,也许那才是他这次被解放出来最大的幸福呢。
“爸,我在方庄村,入赘了一家人家,那人姓廖,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我岳父叫廖硄,是生产队的队长,只不过前几年因为一个偶然事件,他去世了,我岳父有四个女儿,和我结婚的是老二,叫廖平,七七年恢复高考,她考中了tJ大学,去年她出国了!”
说到这里,姜洪兴奋地说,“儿子,你行啊,这么优秀的媳妇,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爸,情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出国了,我们离婚了。可是从她出去到现在快两年了,除了寄过一次钱回来,也就是刚出去的时候有过两封信,然后就没有了联系。”看来姜水清对这个廖平还是一往情深,说起来廖平十分伤心。
“那她们家还是有什么人?”姜洪问。
“我岳父去世后不久,岳母就得了脑中风,半身不遂,偏瘫在床上已经两年多了。刚开始,是她大女儿在家里伺候,可是现在人家需要回家种地,你知道的,不是包产到户了,她家里有十几亩地,不回去不行。我没办法就临时请了一个小保姆。”
“不是说四个女儿的吗?”
“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子,一个在鼎州师范读书,到了明年就该毕业了。还有一个最小的才十五岁,再有一年才高中毕业!”
“听组织上说,他们给你安排了工作?干啥的?”姜洪最关心儿子自己的事情。
“我算是生产队的队长。只是,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姜水清不想说这次发生的事情,所以也只有含混过去。
“什么不知道怎么样啊?出什么事儿了吗?”姜洪是是谁呀,是高级干部,太能察言观色,儿子这么想蒙混过去,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爸,包产到户的事儿,反正你也不懂,等以后你有时间,你到我们村去看看,到时候我给你好好说说。爸,你这些年到底都是在哪里呀,我和妈妈通过各种办法,都查不到你的任何信息。”本来姜水清还想说就因为爸爸的问题,自己没有能够去上大学,可是话到了嘴边,被他咽回去了。
“孩子,你看爸爸不是挺好的吗!过去的事儿,让它过去,我重新出来,能够为国家工作,也是一种幸福。你能够扎根农村,爸爸听了很感动,我知道很多下乡的知青都回了城,可是情况并不是很好。你要是能够在农村干一番事业,爸爸支持你!”
听到姜洪一见面就这样表态,姜水清深受鼓舞,这比见到爸爸给他任何礼物都高兴。“爸,我还没说完呢,在我们生产队里,还有一个小煤矿呢,开始是我筹办的,现在已经初具规模了。要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一年生产十万吨煤炭不是没可能的!”说到煤矿,这是姜水清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
“行,等我熟悉一段工作,一定要安排时间回去看看方庄村的样子!”
父子俩不知不觉已经谈了大半天了,姜水清的肚子早都咕咕叫了,可是见到父亲的激动和幸福,让他说话停不下来,他宁愿忍住饥饿也要和父亲多说几句。一直到门外曹主任进来,说,“姜副省长,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要不要通知他们送上来呀?”
“也行,简单一点,你们一起吃!”
匆匆吃罢饭,姜水清就问姜洪,“爸,要不我把水红叫过来见见你?”
“晚上吧,我下午还要参加一个省政府的办公会议。晚上八点钟以后,你带水红过来。但是,只是水红过来!”说到最后,姜洪专门强调了一下,只有水红,姜水清还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姜水清回家去了,家里没有人,他直接给妈妈办公室挂了电话,“妈,你几点钟下班?”
“水清,你没事儿啦,出来了?”电话里,田茗激动万分。
“妈,你都知道了?”姜水清也不隐瞒。
“你出事当天廖平的那个妹子就打了电话给我,让我想办法找到你,可是我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没人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算了,不说了,孩子,我这就回去,你在家里等我,千万不要出去。”
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机咔哒一声,断了线,田茗作为母亲肯定更着急见到劫后余生的儿子。
姜水清就顺势拨了个电话给水红,可是这个时候是姜水红上班的时候,人家没法通知,只是说见到她回来的时候,顺便告诉一声。姜水清多少有点失望,自己已经给爸爸约了晚上八点钟过去见面的,这要是找不到水红,晚上岂不是不能让爸爸见到已经多年没见过面的女儿了吗。
在等待妈妈回来的期间,他还给范轶箧打了个电话,“喂,范科长,我是姜水清!”
“你这家伙,我以为你失踪了呢,这么长时间也不联系,大家都说要报案呢!”范轶箧也开了一个玩笑,可是这个玩笑无意中说到了姜水清的点子上。
“你怎么知道我出事儿了?”姜水清反问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水清,怎么,你真的出事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昨天我爷爷还说你爸爸要复出工作呢,我本来想等爷爷告诉我确实消息的时候,告诉你一声呢!”
“怎么,想让我感谢你,对吧?我也告诉你,我已经见过我爸爸了!”姜水清多少年都没有今天这么骄傲,说到爸爸,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就像是别人都有爸爸,而自己没有爸爸一样。
“真的?你爸爸已经出来工作了,干啥的?”
“干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以后能够和爸爸一家人团圆了!”姜水清不想说爸爸的工作。
“你拉倒吧,我这就打电话我问爷爷,半分钟的事儿,你就装吧!”说着就听到电话里传来拨号声。姜水清知道在范轶箧的办公桌上有两台电话,一台内线,一台外线直播的,他这样做完全是有可能的。
“算了吧,还是我告诉你吧,这也不是啥秘密!”姜水清就在电话这头说,可是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范轶箧的声音,似乎正在和他爷爷通话。姜水清就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再说,这个范轶箧过去的性格不是这么急,怎么当了一个小领导就改变了性格呢!
这边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就听到范轶箧大声说,“姜水清,这一次你算是抖起来了,一下成了省领导的子弟了,我看,说不了明天你就就得搬到省委家属院里去住了!”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姜洪的事情。
“说吧,准备怎么请客?”范轶箧不依不饶。
“老规矩,还是你组织,通知我就行!”
“那好吧,我要是找了高档的饭店,你可不要赖账啊!”范轶箧收了线,心里就有点不平衡。他爷爷准备退下来了,他能够有今天这么快从普通一个大粪工升到副科,再从副科不到两年就转成了正科,这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人来说是不是太快了,可是再往后他知道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在这个正科级踏步不前了。可是,姜水清这家伙不一样,他虽然还不是什么科级,可是他开煤窑,有钱呀!再说了,弄个正科对于一个副省长来说,根本不用他动嘴,自然会有人帮他安排好这一切的。
且不说范轶箧心理上的不平衡,这头田茗快速到家,见到儿子,就拉住他看来看去,觉得儿子穿了一身得体的西服,精神很好,满眼的喜气,就问,“水清,你这哪里是被关起来了,明明是疗养了吗?”田茗也开了一句玩笑。
“妈,确实是关了起来,只不过不是公安的那种关法,只是暂时失去几天自由罢了,吃喝都没啥问题,所以你儿子等于是休假了一个星期!”姜水清也是故意淡化问题的严重性,他同样不想让妈妈为了他那几天的禁闭生活担忧。
“那就好!也不知道你们队里的情况咋样?听你那个妹子说,好像村里挺乱的,你有没有给他们打个电话,要不他们着急死了!”
姜水清这才想到方庄村,想到廖家,也许是见了爸爸太兴奋,他真的一时间把这些事情都给忘在了脑后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