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晚上温度太低的关系,在欧洛泰,晚上的降雪量一般是白天的好几倍。
时间已过十一点,太阳终于从云层中间窜了出来,四周是一溜黄边,用肉眼直视,也感觉不到刺眼。
零星的小雪,终于停了,只有寒风时不时刮过,把地上的积雪也带了起来。
雪粒扑在脸上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因为脸早就被风吹得失去知觉。
这个路段是欧洛泰的老区,俗称贫民窟,连出租车也很少过来。
毕竟,掏个一块八毛的打车,还不如节省下来给家里买斤肉吃。
贫民窟里,都是些当初国营厂子的工人,好些在改革开放以后自己做生意赚了钱买了商品房搬走了,剩下的都是没有门路的。
据说,开春之后,这片区域的房子将会执行巫书记拟定的贫民窟改造。
确实也需要拆了,这里的形象,和整个欧洛泰小城格格不入,像是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不属于北疆的街道。
道路有些坑坑洼洼,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
“美女,打车吗?”看到露出清秀脸蛋的少妇,司机也不禁两眼放光。
“不了,谢谢。”此时,周静秋终于从失魂落魄中回归神来。
她重新用头巾把脑袋和脸蛋包裹起来,上了人行道。
这一片居民区边上,是一个稍具规模的菜市场,有些卖菜人租的或者买的房子,也在这里,大家相见,即便叫不出名字,也有些脸熟。
“周家妹子。来买菜呀?”一个胖胖的大嫂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她知道,面前这个长得还可以的小媳妇儿,平时都没买过菜。都是趁菜市收摊的时候,在地上捡一些烂菜叶回家。
这样的事情本身就很丢人。周静秋来的时候,菜市场基本上没有人。也是凑巧,这位胖大嫂那天把称落在这里回来找时看到了。
“想买点儿。”周静秋感觉四周的人都在看自己,甚至有些还在窃窃私语。
她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声若蚊呐。
“妹子,你是想买炒的菜还是炖的?”胖大嫂脸上立刻布满笑容:“炒菜的话,白菜四季豆辣椒都不错。”
“假如你想炖菜。”她热情地介绍着:“西红柿、茄子、土豆都还可以。”
原来冬天也有夏天的蔬菜呀?周静秋豁然一惊,已经不记得好久没有买过菜了。
在记忆里,自从巫专员,不,是巫书记来了欧洛泰以后,什么温室蔬菜,在整个北疆都有人在整,冬天吃到新鲜的蔬菜并不难。
她脑海里还停留在当年做姑娘的时候,冬天去副食商店买菜,除了土豆就是白菜。还得限量供应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看到大嫂洋溢的笑脸,周静秋突然感觉四周的人都没有在看自己,忙着讨价还价。
“你能告诉我。哪些菜既便宜又好吃?”她补充着:“能吵着吃,还能炖着吃?”
结婚之后,两口子虽然有新房,都没有去住,一直在两家住着。
那时候,厂子红火,每月的工资奖金可没少拿。
两口子不会理财,每次发完工资,一股脑儿都交给家里面。
随着厂子改制变成公司。效益每况愈下。
在娘家住,很少能看到往日的笑脸。就连一直对自己两口子很好的父母,不少时间都冷言相向。甚至张慧都没人看。
张明辉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还和自己的弟弟周静勤吵了一架,执意要搬回自己的家里住。
他的家人在两人搞对象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瞎子老爹。
没等结婚,老人也撒手人寰,留下的就是这套单位分房改做的新房。
别人家的孩子蹦蹦跳跳去上托儿所的时候,母亲说省下钱来她看着。
上幼儿园的年纪,只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光溜溜的家里。
要不是张明辉和崔虚懿吵了架,孩子连上小学的五块钱都没有。
看到满菜架的蔬菜,周静秋有些傻眼,不知道怎么选择。
“那你还是买大白菜吧,”胖大嫂的热情不减:“可以炖着吃炒着吃,叶子和菜心还可以做汤。”
“多钱一斤啊?”周静秋的手触摸到贴身的五张十元纸币,心中隐隐有些刺痛。
“一毛二,”胖大嫂本身就是个很热心的人:“来,我帮你挑一棵。你看这棵怎么样?挺大的,一家人可以吃上两天。”
就这样,好久没有买过菜的周静秋,在菜市场上转了一圈,居然花去十块三毛五分钱。
平时都是趁着天黑来捡的菜叶子,拿回家洗干净,煮在锅里撒点儿盐就吃。
既然身上有钱了,肉得买一点,还有油也要买一斤。调料呢?
她心一横,瘦肉、肥肉、排骨、大骨头棒子都买了,经不住一个卖牛肉的撺掇,还买了一斤牛肉。
周静秋把剩下的三十九块六毛五紧紧攥在手里,又开始考虑剩下的钱的用途。
这些肉和调料,完全能支撑到年后。
慧慧的衣服鞋子围巾,至少需要十块钱,弟弟结婚是大事,三十块钱是应该的。
左算右算,还差三毛五分钱。
难道真的要让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再睡一次?她使劲地摇着嘴唇,都差点儿咬出血来。
不,打死也不了。就是这一次,已经对不起明辉和慧慧,再来一次,连自己都没有脸活下去。
依照明辉的脾气,知道姓崔的欺负过自己,说不定马上就会拿起菜刀去和他拼命。
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来给丈夫解释身上钱的来历,说出真相吧,丈夫肯定会被公安局抓起来判刑,如果杀死了人还的枪毙。
不说呢?又该撒什么谎来圆过去?
一时间,周静秋心乱如麻,浑然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个小水坑。
旁边有个小饭店。由于这一片的下水管道经常堵塞,饭店的人不敢把脏水往下水通道倒,干脆就倒在这里。
地势比较低洼。夏天的时候,臭不可闻。
冬天了。头一天的脏水凝结成冰,第二天的水又流了进来,多余的水顺着破裂的路面流到一百米开外的排水沟里。
只听“啪”的一声,周静秋一下子摔倒在污水里,饭店正是饭口,倒在里面的水有几桶热水。
刚才买的东西,被污水全部都浸湿了,连手上的钱也满是污水。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把*的钱塞在口袋里。
周静秋好像听到饭店里有人在哄堂大笑,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
“妈妈!”小慧慧一直在院子门口等着,看到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别,别靠近我!”周静秋状若疯虎:“我脏,我身上脏!”
听到妈妈的吼声,看到她脸上还在流泪,小小的慧慧不知所措,哇的一声哭着往家跑。
“爸爸,爸爸。妈妈回来了!”她边哭边跑边喊。
张明辉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狂人日记正在看着,见到女儿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
“秋。你怎么啦?”他根本就没问其他的,冲出来接过妻子手上的东西,看到她身上还在滴答着污水。
“没,没什么!”她支吾着:“别碰我,我身上脏!”
接着一阵风进了厨房,把东西散乱的往水池和水槽里一丢,又冲进卫生间。
任水龙头的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她的眼泪无声往下流着。
家里当然没有热水器,这水龙头是明辉无师自通。自己找同学要了一节铁管子,把暖气的水私自放出来。
至于淋雨的喷头。就用塑料袋用针扎了大小不一的孔,兜在铁管头上。用麻绳紧紧捆住塑料袋。
家里连香皂都没有,卫生间只有一块肥皂。
她用肥皂一遍又一遍搓洗私处,都有些发肿了还觉得太脏。
半晌,她从卫生间里出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刚才在臭水沟里摔了一跤,”周静秋木然说着:“我还去买点儿东西。”
这一带都是平房,在院子门口一家姓熊的开了杂货店,她偶尔买盐的时候来过。
“熊大哥,你这里有没老鼠药?”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老鼠药啊?”熊老板平时还会说笑几句,看到这样的神情知道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
“我说啊,周家妹子,老鼠不是在我们这里绝迹了吗?”他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包带着刺鼻味道的老鼠药。
上面没有写鼠药的名字,打开一看,是黄色的颗粒。
这种应该是学名磷化锌的东西,她闻了闻,有一股大蒜的气味。
当年在上山下乡的时候,农场里用过,就是这样的味道。
“多少钱?”说着,她把依然有些湿的钱拿了出来:“把你们家的电话打一下。”
公用电话在欧洛泰不是新兴名词,甚至不少的家庭都安装了电话。
当年厂子里效益好的时候,给娘家也装了一部。
响了两声,电话接通了。
“喂,谁呀?”那边是父亲的声音,他经常喜欢在邻居面前炫耀家里有电话,更会沾沾自喜地告诉别人是女儿女婿安的。
不过,自打厂子转制以后,他只是喜欢接电话,不再谈论自己的姑爷一家人。
“爸,是我。”周静秋是中秋的时候在回家的,一晃几个月没见到父亲了。
“一会儿,你让弟弟来我家拿三十块钱。她要结婚了,当姐姐的没有多大能力,也只能帮他这么多。对了,今后你一定少喝酒。咱妈呢?”
这一通电话,她一直打了半个多小时,熊老板看了看她手上的钱,也不着急。
“行了,弟弟,你要孝敬咱爹咱妈。”周静秋语重心长地说:“不要管我们,还有钱呢。你不是有咱家钥匙吗?自己开门。”
看到妻子不高兴,赵明辉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摘菜、洗菜、洗肉,在她出去的时候,已经洗得差不多了。
这家伙就纯粹一个书呆子,在厂子里的时候,默默钻研油墨搭配技术。
后来让他去切纸,又开始琢磨怎么把切纸机的刀锋能磨得更锋利,使用的寿命更长久。
生活中也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曾经有钱的时候,买过不少理工科方面的书籍。
家里最多的就是他的书,有的是在欧洛泰的书店里买的,有的是以前托人从乌市和京城买的。
一副黑色镜框的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
厨房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在张明辉的眼里,妻子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扎着大辫子的姑娘,听他讲故事,托着腮定定地看着自己。
终于,在忙活了近一个小时,周静秋喊了一声:“老公,准备吃饭!”
看到丈夫拿着抹布出去擦桌子,她颤抖着手把口袋里的老鼠药拿了出来。
听到女儿的欢呼声,犹豫了片刻,手一抖,黄色颗粒滚落在两三个菜里。
脸上,无声地划过泪珠,她飞快地擦掉。
两个多小时以后,张明辉的房子里传来周静勤的哭喊声:“姐姐、慧慧、姐夫!你们这是怎么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