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县的人,说话带有浓重的方言。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h和f是分不清楚的,而且也没有前鼻音、后鼻音和边音之分。三区这边,尤为严重。
三区人经常到外地讲家乡话,别人都听不懂。譬如,他们讲“盐桥坝的昏,一吹毛一喷”。别人都不明白说的啥,其实就是“羊桥坝的风,一吹毛一蓬。”
例子还有很多,最出名的,就是边音的俗语:“走路莫走binbin,爬树莫爬jinjin,不然摔个yinyin。”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走路莫走边边,爬树莫爬尖尖,不然摔个眼眼”。
杨援朝如今是巫县的县委副书记,他除了分管巫县的经济和意识形态以外,重点就是到三区蹲点。
今天一早,杨副书记在区公所吃完早饭,就在临时通讯员黄新光的陪同下,到川主大队去看看水稻配种的试验田。
在整个巴蜀,有很多叫川主的地名。概因三国时期,刘备入川,后人为了纪念他,只要能与这位蜀汉之主扯得上关系的地方,都叫这名字。
譬如说,白帝城附近,有川主坝,据说刘备曾在那里驻兵。
云阴县本来是张飞的主场,张飞牛肉干扬名巴蜀。当然也不可能冷落张飞的结拜大哥刘备呀,在那里有川主庙。
事实上,在巴蜀境内的川主庙,不计其数可能比较夸张,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个川主大队,建国前有一座庙,就叫川主庙。
来历已经不可考。
原本的时空里,巫山的姥姥家就在川主八队。当时有人说这里就是刘备曾经来过的地方,小时候,巫山还相信。虽然年龄增大,看到的书越来越多,为此产生了质疑,还和舅舅就此经常争论。舅舅自然是以刘备来过为荣,外甥觉得不管怎么着,刘皇叔也不可能到这里。
当然,结果是舅甥俩是谁也不服谁,不了了之。
“副书记,在川主有几个地方都有水稻配种的试验田,你今天想去看哪家?”黄新光是三区的通讯员,临时配给杨援朝的,还不是很清楚自己领导的性格。
“都哪些地方?”杨援朝下放到巫县几年,本地话也说得像模像样。
“我看看啊,副书记。”黄新光掏出携带的文件夹:“庹家湾的庹跃进家、李家屋场的李光荣家、马家沟的马飞江家,资料上说他们都是水稻种稻专业户。”
“那他们三家谁家更近一些,位置关系怎么样?”杨援朝感到一丝无奈,通讯员临时抱佛脚,真不是办法。
黄新光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副书记,我对三区不熟,刚分配过来三天。”
“哦?”杨援朝才觉得自己错怪了这个小伙子,其实他自己也比别人大不了几岁。
杨副书记沉吟了下:“没事儿,我们边走边问吧。”
这个年代,通讯员和几年后的秘书一个性质。但他们不会在称呼的时候,把自己的领导副字去掉。
你还别说,黄新光做了一些工作。当两个人的自行车骑到羊桥的桥那里时,他看到桥上写的是羊桥大队的字样,赶紧捏住刹车:“副书记,我们就把车子丢这里,从桥上过河。那边没有机耕道,只好走路了。”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过了桥。
柳树荫下,一位老农坐着草墩背靠柳树在那里乘凉,用绳子把在河里撒欢的牛拴在大柳树上。
老农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民歌:“荷包哇儿啊绣一哟针呢,要绣那个天边呢那朵哟云......”
“大爷你好!”黄新光老远打着招呼。
老农怡然自得,压根儿就没听到有人在叫他。
“你老家不是这里的吧?”杨援朝拍拍小黄的肩膀。
“嘿嘿,副书记你说对了,”黄新光挠着头皮:“我老家是双桂县的。”
“老者,到川主怎么走啊?”杨援朝大步走过去,他知道在这一带管大爷大娘叫老者就对了。
老农的哼唱声戛然而止,睁开眼睛,看到杨援朝的衬衣口袋上挂着钢笔,还推着自行车。他赶紧站起来,指着面前的小路:“这位同志,你从小路进去,沿着山脚走就到了。”
杨援朝准备锁上自行车,老农忙招呼:“自行车能推进去,这一带都是红沙土,有些宽的地方还可以骑进去。”
说着,老农有些自得。他有个本家兄弟在供销社做饭,给他炫耀过在小路上也能骑自行车的事情。
这三家专业户,成三角形。
杨援朝打听清楚后,准备先去李家屋场,再到马家沟,返回庹家湾上公路到区公所。
两个人骑骑走走,到处看看农民的山地水田。
又打听了几次,差不多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才到李光荣的自留地边。
当初包产到户的时候,生产队的队长们确实煞费苦心。
每个生产队的山地水田,都有生地熟地之分。
没有人愿意要生地,也没人愿意看着别人全是熟地。最后,为了兼顾到每一家,生地熟地划成一绺一绺的。每户农民,根据人口的多少,能分到大小不一的熟地。万一有些家熟地不够,就把生地多分一些过去。这样皆大欢喜。
李光荣家的试验田,当然是在生地里,因为种稻的产量不高,要是在熟地就不合算。
田里有两个人,里面的水只有脚踝那么深,应该是主人自己放的水好进去作业。
两人都戴着草帽,低头在水田里干活。
这个田的水稻种植很有意思,一行高的水稻,旁边就是一行矮的。
旁边的水稻田,秧苗长出第一节稻茎,是分蘖期。那些农民在自己的水田里施肥,脑袋不时往李家的种稻田瞅瞅。
在种稻田里作业的农民,一丝不苟。这里的种稻,是早稻,绝大多数的秧苗,正在抽穗开花。
他俩在水田里,把那些还没有抽穗,但已经在母体里胀得鼓鼓的稻穗轻轻剥开。把高的水稻和矮的水稻花,混在一起,尽量让每一株稻穗都授到花粉。
“李光荣,你们水田埂上来了工作同志!”旁边水田的人大声吆喝。
“哪儿呢?”一个中年汉子摘下草帽,抹一把脸上的汗水。
哪怕再热,他可不敢在种稻田里扇风,不然就有可能把花粉扇落到水里。
杨援朝和黄新光已经弯下腰来,仔细在观察植株,一时间李光荣还没发现。
“在那儿呢!”刚才叫嚷的人手指点了点:“你没看到田埂上有两辆洋马马儿啊?就是你和姚厚生的地界上。”
这下,李光荣终于看到了,冲不远处的一个人叫了一声:“冉书记,有工作同志来了。”
那人正在沉思,没有听见,李光荣又叫了一声。
“哦,好。”他直起腰来:“光荣啊,今后可不可以再给高一点儿的水稻配种啊,我觉得也是可以的。”
“冉书记,那儿呢!”李光荣嘴巴朝杨援朝的方向努了努。
“噢?”大队书记冉应怀扯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这才看清楚。
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在植株的空隙间走着。
冉应怀是一个异类,在六十年代上过初中,那是川主大队少有的文化人。初中毕业以后,他并没有像自己的同班同学一样去参加工作,而是回到农村。
六十年代的农村初中生,比二十一世纪初的博士都稀罕,在农业县找个工作轻而易举。
经过不少风风雨雨,和后来的十年浩劫,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子,本能的对那些外行指导内行反感。看到有上面的人来视察,他真怕又遇到一些瞎指挥的上级。
快走到他们跟前了,杨副书记的话传了过来:“这叫稻曲病,别名青粉病、伪黑穗病,因其多发生在收成好的年份,故又称丰收果,属真菌病害。”
杨援朝继续在讲解:“此病在我国各大稻区均有发生,通常在晚稻上发生,尤以糯稻为多。随着一些矮秆紧凑型水稻品种的推广以及施肥水平的提高,此病发生愈来愈突出。病穗空瘪粒显著增加,发病后一般可减产5%~10%。”
黄新光聚精会神地听着:“副书记,那危害也不是很大啊?”
“谁说的?”杨援朝的脸上满是严肃:“这种病对产量损失是次要的,严重的是病原菌有毒,孢子污染稻谷,降低稻米品质。此外,用混有稻曲病粒的稻谷饲养家禽,可引起家禽慢性中毒,造成内脏病变,直至死亡。”
“啊?不会吧?那这么说人都不能吃啦?”黄新光张口结舌。
“人的生命哪有那么脆弱!”杨援朝站了起来,把病稻顺便也拔掉:“我还真吃过,大概有几粒米混在一碗饭里,味道有些酸、苦。”
“难道就不能防治?”黄新光是城里人,对这些一窍不通。
“怎么可能呢?”杨副书记把病稻丢到田埂上:“选用抗病品种,种子消毒,药剂预防,这些都能有效的防治这种病害。”
冉应怀听得津津有味,杨援朝的声音一落,他再次向对方打量,看到对方也在看他。
越看,冉书记就越觉得脸熟。他一拍脑袋,终于想了起来。
赶紧上岸把手脚洗干净,冉应怀伸出双手快步走过去:“同志,你是姓杨吗?”
“对,我是杨援朝!”杨副书记迟疑地伸出手:“你好,我们见过?”
“杨副书记你好,我是川主的大队书记冉应怀。”他热情地握着手:“在前不久的三干会上,我有幸去参加了,听到你的精彩发言。”
“哦呵呵,”开三干会的都好几百人,杨援朝哪里记得这么多:“冉书记你好,你来帮李光荣家看看配种啊?”
“我哪里会配种,就是瞎折腾!”冉应怀愉快地笑了起来:“以前还不知道,杨副书记居然是农学专家。”
“哈哈,我哪里敢称什么专家?”杨援朝自嘲地笑笑:“看了袁隆平专家的一些著作,再和亿县地区农技校的老师们学习了不少,纸上谈兵而已。”
“光荣啊,”冉应怀回头叫到:“县委杨副书记来了,你慢慢弄。有问题告诉我,大队帮你们去找农业局的人。”
李光荣的脸上满面红光,高声应着:“好嘞,冉书记慢走啊。”
冉应怀搓搓手:“杨副书记,都快到午饭时间了,是不是到我那里吃个便饭?”
杨援朝看看表,也不矫情:“好,那就叨扰一顿吧。”
“对了,”看到冉应怀去推自行车,杨援朝也懒得去推辞:“老冉啊,这次我来你这里,主要是了解下种稻的培育情况。麻烦你把李光荣和......”
黄新光看到领导记不起来,马上在旁边接口:“冉书记,还有庹跃进和马飞江。”
冉应怀那样子好像不太会推车,全凭一股蛮力。
杨援朝笑着:“还是我自己来推吧。”
冉书记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嘿嘿。”又扭头大声喊道:“那个谁,光荣啊,你去把庹家的跃进和马家的飞江叫过来,到我家吃午饭啊。”
包产到户已经快四年了,农民家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好。
虽然杨援朝一再嘱咐,只吃家常饭,什么猪肉、鸡肉、鸭肉摆了一大桌子。
“杨副书记,您就别客气了。”冉应怀爽朗地笑着:“咱农村现在吃的就是这些,请入席吧!”
一个略带江淮方言的声音响起:“冉书记吧,我也来混顿饭吃!”
听到声音,杨援朝倏地扭过头,看到来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