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苏大为带着崔器和安文生,依次从诸军营盘前巡视。
他有一种预感,这一夜,或许不会太平静。
更进一步来说,眼前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是虚假的。
吐蕃人不会留给唐军太多时间。
“你就那么确定,他们会打进来?”
安文生在一旁道:“若我为吐蕃军,只要守住谷口,饿几天,被困谷中的唐军便会失去战斗力,何必做行险之事?”
“因为时间。”
苏大为道:“交战前,双方面前的都是一片迷雾,要通过信息情报,与交战,不断摸清对方的底牌。这个过程是相互的。
我们在交战时,摸清了吐蕃人的主力动向,他们同样,也明白了我军的虚实。
从战略上来说,将我们引入谷,是一步妙棋。
吐蕃人应该已经准备许久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计策又是失败的。”
“你这么说,我就更糊涂了。”
“我说了,是时间。”
苏大为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安文生:“从我们离开长安,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这个……”
“要知道,我所率的只是先锋,后续至少有十万大军,增援甘州、肃州一线,算算时日,他们也该到了。”
“你是说……”
安文生一惊道:“吐蕃人如果久拖不决,会面临更多的唐军?”
“是有这个可能。”
苏大为道:“援军具体哪一天到,或者到了何时行动,我仍无法确定,不过,其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我相信,这个时候,吐蕃人那边,包括论钦陵,一定会收到有关我军援兵的消息。
哪怕这消息只是大唐援兵在路上,论钦陵也不会坐等。
他一定会让守住雪谷的吐蕃军马,尽量压缩我们,争取早日歼灭我们。
在我军援兵到来后,才能腾出手来应付接下来的大战。”
“若指挥堵截我们的吐蕃将领,不听将令,决心拖下去呢?”
安文生看向他:“别说拖上十天半个月,照目前的形势,只要一两日不能出谷,我们便会大量减员,甚至会发生内乱……”
“这一点,吐蕃人并不清楚。”
苏大为沉吟道:“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尽可能的刺激吐蕃人,让他们主动攻进来。”
“以逸待劳,伺机撕破他们的包围?”
苏大为摇了摇头:“谷口地形用兵困难,不过只要能把他们引进来,双方就到同一起点上。”
“哪有那么容易,除非吐蕃将领是头猪。”
安文生忍不住道:“换任何人,但凡有点脑子,哪怕论钦陵下令,当前的局面也得拖上几日,每拖一日唐军的力气便少几分。”
苏大为沉默不语。
似是默认了安文生说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鼻中嗅到了一阵肉香。
转头看去,看到在右边的营盘中,唐军和吐谷浑人聚在一起,数百人围了一个大圈,中间生着一堆篝火,有切割好的牛肉和马肉,在火上烤着。
留意到苏大为他们走过来,唐军队正第一时间站起来,叉手道:“见过总管,安将军,崔将军。”
接着其他的军卒也纷纷站起,一片军令和问候声。
最后反应的是那些吐谷浑牧人。
愣了一下才忙不迭的吐掉嘴里的肉,跳起来向苏大为行礼。
“如何,这些烤肉还吃得惯吗?”苏大为笑着向众人道。
“都是肉有什么吃不惯的?”那队正咧嘴笑起来:“比咱们平日的伙食还好些。”
苏大为笑了笑,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岂料这个平常动作,却令队正激动起来,脸色微微涨红,结结巴巴的道:“总管,我们吃不完的马肉可以烤一烤,做成肉脯,留着慢慢吃,如此,就算多困几日都不怕,总管放心,眼前一点困难,难不住我们的。”
“嗯?你叫什么名字?”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的问。
“在下斥候营第三旅七团,郝大正!”
“斥候营?好样的,我也在斥候营待过。”
苏大为又笑着看了看,点点头道:“你们继续吃吧,我再去别处看看。”
“喏!”
郝大正与一帮唐卒挺起胸膛,叉手相送。
苏大为继续向前,安文生没说话,崔器道:“下面的兵卒都很尊敬总管。”
“尊敬我?”
苏大为摇头道:“这一战,我们陷入雪谷,终究是差了论钦陵一招,我有什么好被人羡慕的。”
“这并非是总管之失,再说总管今日白天的神勇,下面兵卒都看在眼里,特别是那一箭,射中数里外的吐蕃大将,并且单骑冲阵,将我军赵胡儿尸身带回来。”
“我虽带回了赵胡儿,但还有许多好健儿,都长眠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苏大为仰天长叹一声。
“我于永徽年间参军,历经三战,皆是灭国大战,先西突厥,后百济、高句丽,现在是吐蕃……我只希望,这一战后,天下太平。”
这番话,何尝不是崔器等人的心声。
大唐立国到现在,几乎无日不战。
纵是军人,也都累了,疲惫了。
“希望此战过后,我们都能安享太平。”
……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大营。
吐蕃人守在谷口的营垒,一片灯火通明,亮如天上繁星。
中军大帐,折颜冷着一张脸,将手里的酒狠狠泼出去。
由青稞酿成的酒,泼了阿桑骨一脸。
身材瘦削的阿桑骨连手都没抬一下,任由那些酒水从脸上一直流淌下来。
他的模样狼狈到极点。
但一双眼睛仍旧倔强的瞪大,怒瞪着坐在案上的折颜。
“狗崽子,再瞪,信不信本将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折颜骂了一声,一甩手,手里的酒碗飞掷出去,在阿桑骨脚边“啪”地一声炸碎。
他的身体跟着腾地一下站起,不顾帐中其余将领吃惊的目光,大步上去,一把提起阿桑骨的衣领:“你还敢瞪我?若不是你们无能,怎会被唐人杀了弓仁?你……阿桑骨,你是论钦陵大将亲自点的将,你如何向论钦陵交代?”
越说,折颜的声音越是激愤。
他狠狠一推,阿桑骨身形一个踉跄,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折颜的大手又伸了过去,要掐阿桑骨的喉咙。
但这一次,却被阿桑骨反手拿住。
“好狗胆!”
折颜双目一瞪,眼中爆发出强烈光芒:“你敢还手?”
“还手又怎么了?”
阿桑骨额头青筋浮现。
他的鼻子白天在战阵间,被苏大为的槊锋所伤,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模糊的肉团。
这使得阿桑面的模样狰狞而诡异。
他的手臂虽瘦,却有神力,这一下反抓住折颜的手臂,双方一较劲,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肉眼可见,以两人为中心,一圈圈无形的气流螺旋扩散。
帐内的帘幡不住起伏。
连灯火都随之疯狂闪烁。
两人的衣服仿佛波浪般抖动,长发飘起,两眼恶狠狠瞪着对方。
“若不是你,折颜,你若早来半刻,事情何至如此?到禄东赞大相那里,你要如何向大相交代?”
“你!”
折颜面色一变,厉声道:“你敢威胁我?”
“威胁你又如何?不是你先威胁我的吗?”
“找死!”
折颜大怒,空着的一只左拳猛地挥向阿桑骨的头颅。
同一时间,阿桑骨也一拳打向他的肋部。
轰!
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如炮弹般飞出。
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
中军大帐瞬间破开两个人形大洞。
其余的将领面面相觑,看着这两个人形大洞,一时不知该给什么反应才对。
片刻之后,耳中听得咚咚声响。
衣衫破烂的阿桑骨从一头闯进帐中。
而身材雄壮如一头大灰熊的折颜几乎同时冲入帐中。
两人血红着眼睛瞪着对方,似乎还要打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喝了一声:“够了!”
整个大帐,仿佛被无形的大掌按了一下。
空气急降,如同化为冰晶寒宫。
正如斗鸡般互看对方的阿桑骨和折颜,一齐看向说话者。
那个沉默的青年人,从席间站了起来。
他没有多高壮,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只是腰间一柄银刀,手里摸着一枚金环。
那是曾戴着弓仁耳上的金环。
悉多于。
当谷这边的战报,传到悉多于手上,惊闻弓仁死于阵中,悉多于立刻抛下一切军务,将封堵谷口的任何交给副将,亲自策马狂奔数个时辰,赶到了弓仁部的军中。
幸亏他来得快,弓仁军的余部由阿桑骨率领。
而从乌海来的折颜与阿桑骨,就像是仇人一般,随时可能翻脸。
悉多于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我可以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
悉多于论身份,乃是论钦陵的兄弟。
论战绩,有着亲自领兵,征服五部天竺的威望。
阿桑骨与折颜向他一起鞠躬:“愿听悉多于大将调遣。”
“弓仁的事,我已经派人快马回报论钦陵大将了,具体如何,要待他的意思,在这之前,我不希望看到吐蕃人自相残杀,哪怕你二人是异人,明白吗?”
“是。”
“我等明白。”
“既然你们明白,那就说一下眼前最重要的事吧。”
“最重要的事?”
阿桑骨与折颜对视一眼,不明白悉多于所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是替弓仁报仇?
可那伙唐军已经困在谷中了。
是向论钦陵大将回报军情?
已经派人去传军报了。
包括乌海禄东赞大相那边,相信明日,最迟后日,也一定会收到这份军报。
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