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安亭溪并没有从李清照身上看到更多的倦意,相反,却发现她的眼睛比刚才更亮更有神采。
只听李清照接着说道:“我开始细细思量起数次求死而不得的经历来。在这之前,我是不忍去想的,因为不堪回首。而现在,既然认为自己错了,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从在池阳最终因为宝儿早夭而放弃死念,带着一家子人逃难开始。那时我们十多个人,却要保护两万余册书籍、两万多卷金石刻,以及各种器皿周全。我错就错在,不知道谁才是自己真正需要提防的人。所有人都在逃难,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在逃离一路追杀过来的金人。
“可是,如果我不是那么慌张,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若真被金人追上,横竖就是个死,也没什么好慌张的了,奋力一搏,最后遵从德夫的嘱咐‘负抱宗器,与身俱存亡’便罢。况且这么多书籍金石刻,又不是金银珠宝,金人要来何用?沉重不说,又怕水又怕火,又不能吃不能喝,随身带着,再去烧杀掳掠时岂不束手束脚?我应该提防的,恰恰是那些看我孤身一个年近半百的丧夫之妇想要趁火打劫的同道之人才对。只可惜,我太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他人的良善之心。如果不是自己总把注意力放在追得大家疲于奔命的金人身上,对一些发生在身边的可疑之处有所警觉,说不定就能看穿别人的算计了。这是一错。
“现在看来,每次有死亡阴影笼罩之时,都不与金人相干。不错,金人是弄得我们国破家亡、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可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景况之下,若还妄想倚仗他人能舍了命来帮你守护这些东西,那肯定就是大错特错了。李贵和李顺带着大部分书籍去洪州寻求庇护,结果,不仅东西就这样流散了,差点连人都回不来了。这是二错。
“细想想,我这一路南下最担心的究竟是什么呢?不,我并不怕死。我怕我没有照顾好身边的这些东西,辜负了德夫的托付;我也怕没照顾好一直跟着我吃苦受累、担惊受怕的家人,让宝儿的悲剧再现。当有人造谣说德夫贿赂金人之时,我又急又怕,生怕德夫尸骨未寒就被人污了清白,不得不倾其所有、四处打点。却没有静下来想想谣言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当在会稽以为可得暂时安宁却不料东西再次被盗之时,更是一病不起,怕东西尽毁,德夫泉下有知,自己没脸与其相见。偏就不去想东西因何被盗,当时因为朝廷暂避在此,会稽的官宦之家比比皆是,难道仅仅是凑巧?命运与我开起了玩笑,让连死都不怕的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当有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告诉我,这些都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我依然是那个遗世独立、聪明绝顶的李清照之时,我就犯下了生平最大的一个错误——相信了这些话。那么,当然,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