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假期匆匆结束,许浩元回到通天阁,按例到观星台进行观星。
星图之上,位于北方的赤星就像一颗悬在夜空中的巨大火球,愈发明亮夺目。
赤星,异也。异星,生乱也。
几个鉴天吏对着异星在争论什么,许浩元抱着记事簿走过去,并未打算参与,几人却像防贼似的,立马噤声不再多言。
许浩元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态度,既不欺压,也不交好,不孤立,不交涉。
想来,这与他入宫第一天就得尊后召见有很大关系。再者,他一个全然不懂星象的学究小官,能来通天阁当鉴天吏,落在旁人眼中肯定不是走的正经路子。
其实之前许浩元也想不通,怎么就挑中了他。包括述职第一天,尊后说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也让他摸不着头脑。直到上次趁假出宫,他才隐约窥到一些东西。
那一次他没有见到宁姒。季牧之说她生病了,担心疫症外传,故此不允相见。
他直觉不对,让流光趁夜潜入内院,刚好偷听到宁姒跟季牧之对话,才知道她肉身遭毁,如今已成灵物。
之所以避而不见,也是因为还不能得心应手的控制灵体,时而会褪去人形变回本体,怕惊吓了他。
流光说,现在的宁姒是一只花灵,本体是一朵蓝到发黑的花儿。
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许浩元是无法接受的,他甚至想找到季牧之,让他给自己解释清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灵了?
后来还是流光劝住了他。
流光从在豫州遭遇黑熊凶灵说起,再到海城天机院覆灭,以及后来误入禁神墟。
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早已刷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尤其是离开禁神墟遇伏,宁姒身中三箭凭空消失,时隔半年又莫名其妙出现在燕京。
他问:“大人,你觉得这样的宁小姐,还是普通人吗?”
一个普通人,怕是其中任何一件都扛不下来。
那一晚,许浩元想了很多,最终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为人虽有些刻板固执,但也不是是非不分。万物有灵,万灵有情,宁姒是宁溪的妹妹,只要是她的妹妹,是人是灵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宁姒由人化灵的时间与异星放彩几乎重合,这让许浩元不得不多想一些。
莫非,她就是所谓的异星?
那么,自己被选入通天阁,是否与宁姒有关?
正胡乱想着,忽听侍卫来报:“许大人,尊后召见,还请速速前往圣殿。”
闻言,在场其他人的神色变得玩味起来。
许浩元收回思绪,应道:“我这就去。”
……
圣殿位于通天阁之巅。
这里是全燕京最高的地方,俯能瞰天下,指手可摘星。
没有鉴天吏来过这里。尊后起居之处,他们根本没有踏足的资格。
许浩元是个例外。
仍旧是那个年迈衰老的黑裙嬷嬷过来迎他,许浩元听别人叫她庆嬷嬷。
庆嬷嬷走路颤颤巍巍,一副随时会摔倒的样子。可实际她走得极快,跟在后面的许浩元甚至有些吃力。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巍峨宫殿映入眼帘。
不像其他宫殿碧瓦朱甍金碧辉煌,圣殿由内而外尽是不知名的黝黑石料所筑,给人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托灯的石柱倒是白石所制,偏那烛光透出来泛着几分幽绿,与话本中所描述的冥界阴司颇有几分相似。
许浩元第一次来时局促又紧张,这次仍旧如此。
通禀之后,庆嬷嬷推开厚重殿门,示意许浩元进去。
许浩元礼节性的颔首,跨步进入,只觉凉意攀脊,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高处不胜寒的缘故。
圣殿之内,铜鹤衔烛,光华四溢,明如白昼。
堂上珠帘之后隐约可见人影,许浩元行至堂下,伏地跪拜。
“微臣许浩元参见尊后娘娘。”
“起来说话。”
尊后已是百岁人瑞,声音苍老且平和,似乎与外界传言垂帘听政霸夺皇权的形象相去甚远。
许浩元谢恩起身,垂首听令。
“近来星象有何动势?”
“回尊后,月前北方赤星光华大放,已确定是异星现世。”许浩元实话实说。
星象动势早有人记录在册呈递上来,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竟真是异星。”
珠帘微动,映着帘内人的深沉黑纱,仿佛连那珠子都变成了黑色。
“浩元,你可知为何有异星现世?”
许浩元垂首:“微臣不知。”
“那是因为悖离天道之物将出,惹怒上天,降祸苍生。但上天仁慈,以星象示警,人们若是能早日醒悟,及时扼止,倒是能搏一搏自救的机会。”
许浩元沉默不语。
尊后又问:“浩元,这个人生死与天下苍生,孰轻孰重?”
许浩元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珠帘后的人:“若此人与我无关,便是苍生为重。若是我亲近之人,苍生又与我何干?”
……
季牧之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瘟疫横行,饿殍遍野,异兽频现,人族将灭。
有人问:“你想救他们吗?”
他果断点头:“想。”
那人又说:“你能救他们。”
这一刻,无数诡异的场景钻进他脑海。
荒凉贫瘠的土地,尖叫奔逃的人群,伺机而动的巨兽,还有浓到仿佛迎不来天明的黑夜。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抬起手中巨剑时戛然而止,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女人从容又绝望的目光中。
睡梦中的季牧之痛苦摇头,一个劲儿的重复道:“不,我不能。”
宁姒坐在睡榻前,食指指尖点在他眉心,似乎在强行灌注某种东西。
灵剑释放金光从阿习房中飞来,被丝丝缕缕的黑雾死死定在空中动弹不得。金瑞兽化形而出冲她疯狂咆哮,她只是勾勾手指,它又被收进灵剑之中。
手握超凡实力的感觉真好,可她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季牧之额头溢出汗来,宁姒收手,轻轻替他拭去。
“晟,够了。”宁姒用心念说话。“他不是重华。”
相同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只是少了几分生机多了几分孤寂。
“确实,他是上百轮回中,最不像他的那个人。”
“不是不像,而是本来就不是。”
晟笑了,笑声漠然而凄凉。
“活着不是,死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