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像到此结束,青蒙蒙的显示器归于沉寂。
一同沉寂的还有会场,所有人都在消化苏尔巴乔刚才那些话,所有人都震惊于那个颠覆性的事实,所有人都在思考苏尔巴乔倒数第二句话的含义。
除了里维斯。
他从坐席站起来,指着已经黯去的显示屏,大声说道:“你怎么可能还活着?这根本不可能。”
“谎言,统统都是谎言。这是一个阴谋。”
他很激动,脸红的像熊熊燃烧的炭火,脖子上青筋凸起,飞溅的唾沫星令前方一位侯爵的投影出现轻微失真。
他很清楚,银幕上那个苏尔巴乔不是真的苏尔巴乔,那些话超过一半都是谎言。
他清楚,别人清楚吗?他知道那些话半真半假,别人知道吗?
掺进真话的谎言很难辨别,更何况那些话符合逻辑,又有证据。
里维斯望着那些人的眼睛,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重重摔回椅子上,悲哀地望着桌面上光可鉴人的触控板。
其实,哪句话是谎言,哪句话是真相,都无所谓,关键是最高安理会的存在被人得知。
爱德华舰队溃败后,阿曼达等人身死的情报传回“乔森纳”,里维斯想过唐方会对外界公布有关最高安理会的情报来打击反对改革派。
只不过考虑到当事人已死,届时只要往苏尔巴乔头上一推,又或者污蔑是唐方与斯坦贝尔等人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把戏,最多打打嘴仗,根本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影响。
要知道赞歌威尔可是站在反对改革派一方,还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谁能想到苏尔巴乔那张脸会出现在镜头前面,还说出那样一番谎话,并且有理有据,符合逻辑。
“对,是唐方……是唐方。”他似想起什么。又从坐席站起来,大声咆哮道:“他拥有生体战舰的调制技术,那个苏尔巴乔一定是他制造的傀儡,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一些人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像在看一条将死的野狗。
他旁边的罗宾逊侯爵叹口气,用只有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还不明白吗?苏尔巴乔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唐舰长战胜了最高安理会,重要的是艾琳娜,重要的是唐舰长与艾琳娜的关系。”
里维斯怔住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劲来,意识到症结所在。
且不管苏尔巴乔的话有多少真,多少假,罗宾逊提醒他的三个“重要”,才是问题关键。
一,唐方是正义的,不管怎样,他击退了干预“阿拉黛尔”内政的最高安理会,他是继银鹰团与“龙语者”后首个战胜混合战舰的个人。换句话说,他是一个英雄。
二。艾琳娜将代替苏尔巴乔继承克纳尔公爵之位。
三,唐方是她的未婚夫。
这样一来,“阿拉黛尔”的事便不再是他国内政,而是唐舰长的家事。不管是国内势力,还是国际势力,都没有资格再指责他干预别国内政。
赞歌威尔再不想承认,也改变不了艾琳娜是康格里夫私生女的事实。
阿曼达、吉尔哈桑等人因为勾连最高安理会,自取灭亡,如今有权继承爵位的只剩康格里夫的兄弟们,最后才是艾琳娜。但是因为里维斯等人有否勾结最高安理会以及谋害兄长一事存在争议,艾琳娜有资格提出质疑,主张自己的权力。
因为里维斯与斯坦贝尔等人的刻意隐瞒,“阿拉黛尔”战场出现混合战舰的事情没有传播开来。直到这时,那些领主与大臣们才得知唐舰长在与最高安理会的争斗中胜出。
“他竟然单枪匹马把一艘混合战舰干掉?这怎么可能!”
“当年银鹰团动用郎基努斯系统才将一艘混合战舰撑爆,他凭什么与混合战舰比肩?那些生体战舰吗?给吞噬体提鞋都不配。”
老派势力成员扬眉吐气说道:“但他就是办到了!”
刚才还对唐舰长心生怨恨的他们,此时脸上换成另外一种表情,有兴奋,有自豪。更有讥笑。
讥笑是送给新派势力与骑墙派最好的礼物。
从入场阶段,到大会开始,再到泰伦-崔斯特-图拉蒙三人先后登台亮相,老派势力一直处于压抑状态,被打击的抬不起头。
如今“阿拉黛尔”官媒突然爆出这样的大料,他们当然要予以反讽,发泄一下心头闷气。
虽说“晨星铸造”不是一个合格盟友,唐舰长此人仇视贵族,无论如何,双方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以国王陛下为首的新派势力。
只要赞歌威尔一日不倒台,双方便是一个战壕的联军。
这样的发展出乎很多人意料,苏尔巴乔竟然活着,还面对镜头说出那么一番颠覆性言语。在座都是聪明人,更是说谎能手,无论是骑墙派,还是新派势力成员,当然不会尽信此言,但是不管他们信或不信,都拿不出证据来反驳。
民间怎么看?国际社会又怎么议论?
恐怕经此一事,唐舰长插手“阿拉黛尔”内政的过错将彻底洗白,还会成为某些人心目中的英雄。
消灭阴谋干政的最高安理会,救“艾蒂亚”人民于水火,这样的功绩足以收获一枚人道主义勋章与英勇勋章。
更不要说他将迎娶艾琳娜,而艾琳娜将会与他的叔叔们争夺领地继承权。
前者是公爵的私生女,秉承父辈改革之心,又有唐舰长这种对特权阶级深恶痛绝的人辅佐。后者反对改革,并与最高安理会纠缠不清,
民众会支持谁,可想而知。
除非用暴力手段强势破局,但……面对唐舰长的生体战舰集群,“乔森纳”海军根本就不够看,又因为这是克纳尔公爵领的家事,外人不好干预。
无论怎么看,里维斯都没有获胜可能,克纳尔公爵领注定会成为艾琳娜的属地。最多会有一些争议。
还有一些老人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唐方走投无路才抛出来转移视线的东西,如今联合议事会的议题是阶级斗争、利益斗争,理念斗争。与“阿拉黛尔”政变没有什么直接联系,除非他能够为在“乔治亚”的大屠杀扣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则,这样的举动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让人看出他外强中干的本质。
艾德文娜、瑟维斯、李云等人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那些老派势力大臣。甚至微有笑意的亨利埃塔,认为摄政王殿下已经失去分寸,变得愚蠢透顶。
这有什么可笑的,有什么可得意的?
不过是最后徒劳而又难看的挣扎。
对联合议事会的议程有影响吗?
没有,一点影响都没有。
赞歌威尔淡然说道:“艾琳娜……可怜的傀儡。”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并不平静,眼中有一种怪异的光芒闪过,或许是想到当年登基后发生的事情。
难兄与难弟总是有很多话讲,傀儡与傀儡总是同病相怜,不是么?
很可惜,栖身在黑暗的人。是见不得耀眼的光明的。
他不知道,“阿拉黛尔”的情况与他当年不一样,唐方不是亨利埃塔,艾琳娜也不是他。
国王陛下的语调很轻,音量却很大。
许多人听到这样的内容脸色一变,意识到事情的本质。
一旦艾琳娜在爵位争夺战中胜出,克纳尔公爵领将成为“晨星铸造”的附庸,女孩儿将变成一个傀儡。
“哼,那小杂种,果然装着一颗狼子野心。”泰伦用满含嘲讽的语气说道。
图拉蒙同样唇泛冷笑。一面用嘲弄的目光望着老派势力那些人,一面同身边兄弟淡然说道:“他这样做只会坚定骑墙派的发兵决心。”
“转移视线?切……真是一个愚蠢的行为。”
的确,唐方这样做能够在“阿拉黛尔”政变的问题上洗白,并将以里维斯为首的反对改革派打上反人类标签。却无力阻止大会决议,更会坚定贵族们对他的打击决心。
泰伦最开始的发言已经将唐方定义成潜伏在图兰克斯联合王国的一颗毒瘤,一枚定时炸弹,会不停地向外辐射负能量,打击贵族统治的合法性,动摇王国根基。
如今他竟然扶植艾琳娜这样的政治傀儡。铁了心要蹚图兰克斯联合王国的浑水,与贵族阶级为敌。
那些想一直过荣华富贵生活的既得利益集团会容忍他存在吗?
怎么可能!
崔斯特的表情更复杂一些,他对唐方了解有限,但对亨利埃塔了解很深。亲王殿下唇畔的笑很明朗,没有任何阴郁色彩,这样的笑容只停留在度过漫漫长夜,曙光在望的人身上。
讽刺与反讽刺的目光。嘲弄与反嘲弄的笑容充斥整个会场。
哪怕明知这是唐舰长最后的疯狂,老派势力那些不甘放弃的人也要试着反抗一次,起码不能输的太惨。
艾德文娜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们,说道:“有用么?”
李云说道:“没用。”
“但是里维斯完了。”属于骑墙派元老,始终没有在亨利埃塔与赞歌威尔间做出选择的图森纳公爵说道:“你们不觉得摄政王殿下的笑容很明媚吗?”
“明媚么?”李云嗤笑道:“穷途末路的老狗,回光返照罢了。”
“不明媚么?”图森纳同样嗤笑道:“如果他是老狗,你连狗都不如。”
李云皱皱眉,用阴毒的目光望着那道投影:“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图森纳说道:“我知道……忘了告诉你们,我最擅长的事,便是以小博大。”
“对了,再奉劝你们一句,永远不要小瞧对手,那会死的很惨。”
骑墙派的阿鲁迪巴侯爵与老派势力的芬尼公爵一脸疑惑望着图森纳,搞不懂他为什么那样说。
阿鲁迪巴刚刚对图拉蒙的提议投出赞成票。
芬尼公爵亦然。
已经没人看好亨利埃塔。
图森纳除外,他刚刚投的是弃权票。
“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投反对票。”
艾德文娜神态转冷,这让她的脸多少有些冰山美人的味道,只可惜图森纳并不在乎。
李云咬牙切齿说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图拉蒙的恶犬,瑟维斯侯爵听到别人的传话,回头看了图森纳一眼。
那道目光充满杀意。
图森纳依然不在乎,反而望着梅洛尔点点头。又望着角落里的阿尔纳西发出一声冷笑。
便在这时,崔斯特的助理又一次进入会场。
这次他没有传递pda,而是一路小跑至内务大臣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崔斯特脸色变了变。走到主席台,同样与赞歌威尔耳语几句,然后由侧门匆匆离去。
会场再一次变得安静,人们好奇地张望着。
如果可以吸烟,相信已经有很多人为自己点燃一根。
有些人小心翼翼离开坐席。进入侧门前面的洗手间,试着用转换环境的方式来放松一下紧张情绪。
大会只剩最后一个阶段,胜负早已尘埃落定,只剩揭晓环节,然而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次次打断,这为新派势力成员的心情蒙上一层雾霾。
赞歌威尔还是那张脸,只是分明能够读懂他眼中的烦躁。
是的,烦躁!
国王陛下在走向终点的最后一刻,没有为胜利高兴,而是在为别的什么事烦躁。
到底是什么事?
侧门紧紧关着。不见打开迹象。崔斯特已经出去5分钟,迟迟不见回转。
亨利埃塔嘴角的笑容越发明媚。
梅洛尔拿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很干净的手,然后用力把它丢到旁边地上,一脸厌恶的表情。因为他想到瑟维斯刚才也这么做过。他可是一名亲王,却模仿一名侯爵的动作,这种行径会严重拉低自己的逼格。
吉尔科特的脸色好了一些,望着角落里死掉一般的阿尔纳西,没有冷笑,更没有嘲笑。相反,目光里饱含同情。
他错了,亨利埃塔是对的。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不恼火。他很高兴。
只是,可怜的叔叔要白跑一趟了,真希望老人家不会就这样死掉,他会有很深的负罪感。
终于,侧门开启,崔斯特重新回到会场。
他不再如同一个幽灵般阴郁。而是富有生机与活力。
可惜,转变不是源于快乐与开朗这样的正能量,而是焦虑与焦急。
他流了好多汗,是冷汗,一滴一滴由双鬓淌下,打湿了崭新的白衬衣。
他的脚步不再飘忽,变得很稳健,以极快速度掠过中场,走到主席台,切进泰伦与赞歌威尔座椅间不宽的缝隙,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然后,国王陛下从整个会场最耀眼的宝座上站起,用冰冷的,不含尊敬与亲近的目光望了亨利埃塔一眼,离开主席台,跟在崔斯特身后往侧门走去。
会场一片安静,直至赞歌威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像突然点着的燃油,轰的一声爆发出一阵议论狂潮。
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就那么走出会场。
人们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急事大事,会让国王陛下如此失态?
泰伦用力拍着桌子,冷声说道:“肃静,肃静。”
他已经很烦躁,下面那些声音让他更烦躁。
声音渐止,人们不再大声议论,只敢窃窃私语,猜测国王陛下离开的原因。
“我这个腰啊……”
亨利埃塔直起身子,轻轻捶打着自己的后腰:“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真不知道哪天往床上一倒,便再也醒不过来。”
“命运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这个世上最有趣的东西,梅洛尔,你说是不是呢?”
他一直保持平静,从大会一开始,到投票阶段,没有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但是现在,他说了一句很长的话,看起来是在感慨人老体弱,指不定哪一天死去,事实上,却是在用这样的一句话,说另外一种意思——“我老了,却还活着,起码今天不会死。”
“命运这个问题太深奥,也过于高贵,能不能谈点浅显易懂的?比如猜猜国王陛下几时能回来?”
梅洛尔是一个武人,向来学不会给人留面子,哪怕对象是国王陛下。
泰伦与旁边几位年轻的亲王咬牙切齿望着他。
梅洛尔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咕叫,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拎着西装衣襟遮了遮微凸的肚皮,冲泰伦等人说道:“你们那是什么眼神,我只是饿,想早点回去吃饭。”
这样的话从一位亲王口里说出来实在有些丢脸。
然而没人在意这些话的内容,人们更在意它的本质——梅洛尔在调戏他的侄子们,用那些有**份的话。
很多人看着眼前搞笑的一幕,只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图森纳笑了,笑出声来。
表面看他在笑梅洛尔,所有人都知道,实际上他在笑泰伦、图拉蒙,还有那几位亲王。
这一幕很难看,不是么。
有时候,从胜利走向失败只需一瞬间,从荣耀走向耻辱也只需一瞬间。
亨利埃塔望着他的投影,眼中亮起比穹顶大灯还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