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正宗麻婆豆腐用的都是石膏点的南豆腐,取其柔嫩细滑,豆腥味少。
可这里是伦敦,在唐人街的“中国超市”也很难见到南豆腐和它的兄弟北豆腐。通常能买到的,就是新时代的内酯豆腐。
以葡萄糖内酯为凝固剂,添加了海藻糖和植物胶,比南豆腐更细更滑,也更水当当。
水到在这样的晚上,在冰上放了一段时间后,就自然冻上了。
秦椒手下的这块豆腐,外层还算柔软,内核已先成冰坨。
食材质地改变了,厨师也要灵活。
这时再使惯常切豆腐的“直刀切”,就不合适。刀刃直上直下,就很容易施力不均,甚至把豆腐内部的蜂巢结构挤碎。
她也是一刀下去就觉察不妙,这才迅速思考对策。
能想到的对策只有一条——改用“压刀切”。
这种切法原本用来处理带壳、带细小骨骼的食材,比如咸鸭蛋或梭子蟹。刀尖不离案板,以刀身为铡下压。这样又省力,切出来又均匀。
“你是本地人,一定是预料到豆腐会上冻,对不对?”
老亨利笑笑:“天气是这样,还好这些客人不会介意我的mapotofu是否正宗。”
秦椒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又对着手中厨刀若有所思:“中式菜刀可以灵活变换刀法。不过,这种弧状刀刃的西式主厨刀,可以说本身就是为压切法而诞生。你这把是陶瓷刀足够锋利,又轻便好收纳,带出来摆摊真的很合适。”
她双眼灼灼转向老人:“老先生,我分析得对不对?”
“简直是头头是道!”老亨利笑眯眯朝她竖起大拇指,又道,“不过说真的,今天会带这把刀出来,我只是没得选而已。”
“你的菜刀怎么了?”秦椒皱眉,菜刀可是厨师的命,尤其是一把菜刀走天下的中餐厨师。
“退休咯,我的老伙计都被不肖子孙锁起来咯。”
听见“退休”两字,秦椒就是一阵心虚。
“对不起,那天我实在不该出言不逊。”她不安地瞥向老人,“你真的退休了?”
老亨利将豆腐倒入油锅,迅速翻炒,直到豆腐起锅才叹气道:“和你没有关系,是议会全票通过了不信任动议,我这个内阁老臣只好下台。”
秦椒虽然不懂英国政治,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家里人的意见那是很重要。”
“谢天谢地,他们还让我留下了一辆自己的汽车!像这样晚上出来透透气,真是非常有益健康。”老亨利朝她眨眨眼,将食指抵在唇上,“请一定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尤其不要告诉那个臭小子。”
这种背着家里人偷偷干坏事还很得意的口气,实在让秦椒哭笑不得。
她对傅马克印象不错。即便后来发现对方想同她合作的是别的工作,而并不适合她,两人还是很快成为朋友。
所以她立刻替朋友辩解道:“马克也是出于孝心。在国内,像你这样年纪的老人早就退休了,打打太极,跳跳广场舞,过得可逍遥了。也许等你习惯了,也会爱上退休生活。”
“或许吧。”老亨利耸耸肩,手握锅柄连续抖动,飞快地将一锅豆腐分洒在五份盒饭上。
分得均匀,洒得利落,快不过数秒,却连一滴酱汁都不曾溅出,足见腕力和臂力控制得多么恰当。
秦椒当场喝了一声“漂亮!”.qqxsnew
其实她完全理解老人的失落。她自己只是两个月不进后厨,就已经憋得浑身难受。若是干了一辈子,突然被迫退休……
不!
除非她真的提不动刀,掂不起锅,否则谁都别想让她离开厨房!
两人配合流畅,很快就让周围的无家可归者都吃上了热腾腾的mapotofu饭。
秦椒切豆腐时就在默默计数,惊叹足足用了整整三十盒。要知道,即使在廉价超市aldi,这样的内酯豆腐一盒也要一个多英镑。
再换算成人民币想一想……她又替老爷子的荷包心疼,又想给老爷子的慷慨点赞。
“唐人街有另一种豆腐,比这个大盒,还足足便宜四十便士。”她提议道。
老亨利说谢谢,但没必要。
“钱这种东西,不花在这里,也会花在那里。”老人把双手一摊,“自己挥霍总比留给别人挥霍来得开心,你说对不对?”
其实秦椒这样提议还有一个原因——反正配料乱七八糟,根本不能算麻婆豆腐,又何必糟蹋好豆腐呢?
眼瞅着还剩最后一份豆腐,秦椒不禁技痒,手也不知不觉探向锅柄:“亨利,能让我试试吗?请你吃一份真正的麻婆豆腐,就当是回报那天的蛋炒饭。”
老亨利刚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突然就有一个黑影趔趄着冲过来。
来人衣着单薄,黝黑的脸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淤青。手中盒饭热气尚存,人却毫无感恩之意,一个劲冲老亨利大叫大嚷,还不断把脏兮兮的大拇指朝饭盒里捅。
“他这是怎么了?”秦椒拿不准自己听到的是不是英语。
老亨利试图安抚但毫无效果,只能耸耸肩,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印度人的英语比日本人更难懂。”
印度男人的嗓门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近,眼看飞舞的手指就要戳飞老亨利的帽子了。
秦椒更焦灼地注意到,此刻又有六七个黑影在朝这边聚拢……有人试图拦住他们,也被推搡到一边。
什么都来不及想,她抄起炒锅就闭眼一挥。
“pissoff!”
四十分钟后,正在泰晤士北岸缓慢行驶的傅亚瑟接到电话。
还是傅马克。
“老头子被警察带走了。我没时间,交给你了。”
说完又报出一个地址,不等回复就直接挂断电话。
过去三十年里,傅亚瑟品学兼优,洁身自好,奉公守法,堪称楷模。除了小学时期的“职业开放日”参观,他就从未踏足过警察局或是类似机构,并自信永远没有这个必要。
这天晚上,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凡事总有第一次。”
“打架斗殴?辱骂恐吓他人?扰乱公共秩序,引发群体性暴力事件?”他双臂环抱胸前,视线冷冷扫过一老一少,“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