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以来,傅亚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
他知道,女人总是更情绪化,也更容易感情用人,更何况是秦椒这样年纪轻,囿于后厨缺乏阅历的小姑娘。
所以他毫不介意那天在车上听到的粗话,以及随之消失的饭菜。
艾瑞克一脸为难,说保温盒里就是全部的份量时,他是有点失望,又感慨自己的判断果然无误,小辣椒当真人如其名。
那天中午他让雷蒙小姐帮忙叫餐。菜式一如既往得简单,只是多了一样要求。
雷蒙小姐无法理解:“辣椒酱?全英格兰都找不出一家农夫午餐会提供辣椒酱!”
能干又好心的秘书还是帮他搞到了一瓶辣椒酱,来自一家颇受欢迎的连锁烤鸡店。
“这是南非的鸟眼辣椒酱,据说能在人肚子里燃烧,你可要考虑好。”雷蒙小姐看着他的动作,很难说是出于关心还是想看他出糗。
傅亚瑟嗯哼一声,用辣椒酱代替奶酪夹面包,上下铺满蔬菜沙拉、火腿片和苹果泥。
吞咽完毕,他喝了杯凉水,神态自若道:“燃烧?我看还不够。”
只要用对方法,一切就尽在掌握。
这是他从小就明白,且贯彻人生的道理。
所以就算秦椒真的分不清对错利弊,也没关系。他有能力,也有意愿帮她回到正确的路上。
就像那天在车上,无论她情绪有多失控,他都能冷静又理智地将她平安送达。.qqxsΠéw
怀着这种骑士精神,傅亚瑟咨询了伦敦多家百货商和五金行,很快就找到了一种披萨轮刀。
店家给他看过切起酥面团的演示,他从网上搜到“正宗天蚕土豆”的照片,与切割出的波浪进行对比,确认弧度偏小,但间距完美匹配。
为避免显得太过热络,他特地叮嘱艾瑞克不必提到自己。
没想到前一秒才回复艾瑞克的信息,后一秒秦椒就打来电话,气冲冲让他“管好自己的手指,不要随便插进别人的派里”。
傅亚瑟不以为忤,毕竟前些日子他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只是希望秦椒能聪明一点儿,不要因为情绪问题而拒绝使用轮刀。
“人和动物的重要区别就在于,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
几分钟后,他收到几张照片,是切成波浪形的土豆截面。
接着是一大段话,指出用轮刀切割土豆的各种问题,尤其是截面拖泥带水,毛毛糙糙,极度影响口感,“既愚蠢又毫无必要”,“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最后再次强调外行不要多管闲事,“以免适得其反,得不偿失”,就像轮刀浪费了宝贵的练刀时间。
许多措辞都挺熟悉。
小猫炸毛了,张牙舞爪气势十足,挠出几条痕迹,不破皮不见血,只有软绵绵的触感,让人酥痒难耐。
傅亚瑟不觉唇角微扬,回复说截面问题完全可以通过调节力度、角度或是刀片硬度来解决。据他所知,南伦敦一些传统五金店至今还提供修改打磨的服务。
“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我相信,刘先生一家可以谅解。”
秦椒的回答只有一句:“不用,谢谢。”
不可理喻,执迷不悟。
对这样的患者,傅亚瑟也颇有经验。
比如那位坚持“餐前一杯雪莉酒不算饮酒”的俱乐部经理,以理相劝是没用。等到腹痛打滚时,他就什么道理都懂了。
这就是中国话里的“不到黄河心不死。”
为了小猫学聪明,傅亚瑟决定撒手不管,且让小猫落水吃些苦头。
秦椒与刘家人约定的那天,恰巧是周日。在老亨利的请求下,主治医生允许他外出三个小时。傅亚瑟当仁不让,陪同前往。
他们到时,秦椒已在饭店门前相迎。短发被河风吹得乱糟糟的,黑眼圈比头顶招牌上的熊猫更明显。
“哈啰小chilli,准备好了吗?”老亨利在轮椅上大声问。
秦椒笑着扬起两根手指。
阳光照在她脸上,亮堂堂,喜洋洋。
傅亚瑟眸光一缩,只觉得身体里突然有团火烧了起来。
不必等到上菜,他已经看见结果。
小猫没有落水,反而吃到了大鱼,嘴角翘得比谁都得意。
等刘家人到场,秦椒这才现切现炸。虽说前堂不通后厨,但毕竟这也不是正规宴请,一群人都涌入厨房围观。
只见她一手按住土豆,一手持刀平片,手腕抖动如轻风拂水,温柔连绵。哪怕外行看热闹,也忍不住叫一声好。
等她片完一轮再推刀片第二轮时,就连克莉丝也惊叹一声:“这样不会切错吗?”
三重抖刀片完工,完美的细波呈现眼前。那位不明身份的刘家儿子摇头叹气:“我还说来偷师学艺,往后在家就能给老爷子做。这个手艺怕是学不会了。”
“多练练就一定行。”秦椒笑盈盈道,说话间将腰板一挺。
谁都看不见之前那三天,也看不见她腰上的伤湿膏。
不多时,天蚕土豆出锅,一份麻辣,一份糖醋,正是四川街头的老规矩。
一群人都等不及上桌,就地争相品尝。刘家人一致认为:“今天的土豆比上一次的好吃多了!”
刘彼得老爷子更是吃得眼泪汪汪,土豆没吃多少,回忆倒有一箩筐。
“大洋芋三毛一斤,小洋芋两毛一斤,不大不小二毛五……最不起眼的土蛋蛋,是我们乡下人的金蛋蛋……”
老亨利生在英国,从未回乡,却也被他勾出许多感慨。两人又说起当年的熊猫饭店,当年的菜,当年的人,当年的伦敦。
秦椒听得既有趣又心酸,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双蠢蠢欲动的手。
健康饮食,视油炸如魔鬼的傅医生,居然悄无声息拿起筷子要朝盘中探去。
她故意轻咳一声,只见筷尖一顿,似是不好意思般朝后缩了缩,继而又大胆向前,飞快夹起一条土豆。
傅亚瑟也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太体面。这种食物看起来就很不健康,他原本并不打算尝试。
但是他实在好奇。
好奇究竟是何等滋味,竟能让一个外表已经完全英国化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