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掉的炸鱼薯条吃起来的确不够惊艳。
不过秦椒所言并非安慰,对厨师来说,这种不好吃的味道,才是最容易解析的。
她尝了几口之后,就一脸惊讶地向傅亚瑟认错:“我真对不起雷蒙小姐……她说她会用牛油来炸,喜鹊餐厅就是这样做的。”
“没错,亲爱的。”史密斯太太点点头,“在我妈妈的妈妈那会儿,炸鱼薯条一定得用牛油。穷人没有牛油,就用猪油,这是传统。我必须说,动物油脂吃起来就是比植物油更香。”
秦椒若有所思:“玛吉大婶和赫尔曼都说过,薯条最早是炸鱼的代替品。用牛油炸薯条,吃起来就有荤味……”
“薯条有这个必要,炸鱼怎么说?”傅亚瑟打断了她的思考,“容我提醒一句,鱼肉本身就是荤食。”
这个问题可难不倒秦椒。
“知道中文的鲜字怎么写吗?鱼加羊!动物油脂和水产一起烹饪,会有鲜上加鲜的效果,只要注意别让油腥抢走鱼的本味。中国的江苏就有这样一道名菜,叫羊方藏鱼……”
她说得来劲,听者也津津有味。史密斯太太当即和丈夫商量,要单立一笔“中国旅游基金”,希望成行不会是很久以后。
“中国或许很远,伦敦却很近。”傅亚瑟干咳一声,“如果你们到了伦敦,欢迎光顾莱姆豪斯码头的熊猫饭店。最迟三个月后,我想应该就能接待了。”
说这话时,他声音紧绷,神色也有些窘迫,显然很不习惯这种推销。
注意到这点的秦椒悄悄弯起嘴角:“到了熊猫饭店,就说你们是主厨的朋友。”
她用拇指指了指自己,可比她的老板大方多了。
一番友好又热闹的畅想之后,史密斯太太有些犹豫对秦椒说:“东方的烹饪听起来很复杂,很奇妙,可是亲爱的,我想我们英国的厨师这样干只有一个原因……”
他丈夫替她揭晓:“同一锅油用起来方便又节约。”
“尤其在战争时期。”史密斯太太说,“我妈妈还记得小时候领食物的事。那会儿穷人可没什么好吃,不是黑面包就是罐头豆子,一周只有一磅肉。一切食物都是配给制,富人也一样,就算花钱去餐馆,不能超过三道菜,只能有一道荤菜。”.qqxsnew
史密斯先生哼了一声:“德国人干的好事。运输船和船上的食物都过不了英吉利海峡。还好我们有土豆,还有英勇的渔民。”
为了鼓舞士气,炸鱼薯条不受配给限制。每当摇铃在街头响起时,男女老少都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冲向停在路边的便携式油炸车。
热气腾腾,充满油脂芬芳的炸鱼薯条,就是二战时期英国人的救赎。
“难怪小谭给我的统计数据显示,有36%的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外出就餐的首选是炸鱼薯条,比青少年还多。”
秦椒想,这一定就像成都大爷坐茶馆,哪怕手上戴着劳力士,叫茶还是“老三花来一碗!”
不仅是饮食习惯,也是回忆和情怀。
史密斯太太还提到她妈妈小时候排队时的一件往事。
“当时约克来了许多陌生孩子,都是从大城市被疏散来的。还有些外国孩子,从德国来的犹太孩子。”
“儿童运输计划。”史密斯先生补充道,“可怜的犹太孩子,远离家乡和父母来到约克。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几年后他们在欧洲的亲戚会被成批杀害。”
史密斯太太的妈妈,就遇见了一个犹太男孩,又瘦又小,很容易就被其他孩子推出炸鱼薯条的队伍。
那些孩子朝他吐口水,丢石头,管他叫德国鬼子。他们发现他只会说几句英文,德国口音还特别浓重。谁都知道,大家之所以会饿肚子,都是因为该死的德国鬼子。
“我妈妈当时吓坏了。她认识那个男孩,他的寄养家庭就在她家附近。后来她很后悔,没有阻止他们欺负他。她只是把一半的炸鱼薯条放到了那家门口,不知道那个男孩有没有发现。”
秦椒同傅亚瑟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熟悉。
“后来呢?”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孩。听说是没力气干活,被寄养家庭退回去了。我妈妈为此遗憾了许多年。”
“或许他换了一个寄养家庭,过上了比之前更好的生活。”傅亚瑟忽然道。
“没错,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秦椒用力点头。
等她讲解完塞翁和马的故事,史密斯太太也笑着点头:“我们英国也有一句话,‘事情变好之前,总要先变坏’。”
同史密斯夫妇告别后,秦椒在去古修道院的路上问傅亚瑟:“史密斯太太的妈妈遇见的男孩,会不会就是赫尔曼先生的爸爸?”
昨天,在约克大教堂脚下,他们从赫尔曼那里听过一个差不多的版本。
老赫尔曼一家生活在法兰克福,经营一家书店。同中国人一样,犹太人将书籍视作珍宝,所以老赫尔曼的父亲、祖父和两个叔叔为了保护他们的珍宝,被盖世太保当场击毙,同他们心爱的书店一起化为灰烬。其他亲属,包括年迈的祖母和还在吃奶的小妹妹,都被送进了集中营。后来他们也同样化作灰烬,被制成了肥皂。
幸运的是,在全家遇难之前,老赫尔曼经由“儿童运输计划”来到英国,同其他一万多名犹太孩子一起在此避难。
那时候对寄养家庭的审查很松散,不少犹太孩子遭到虐待,或是被养父母当成仆人使唤。一开始收养老赫尔曼的家庭,就因为嫌弃他不能干活退养。
老赫尔曼提到过,在离开那个家庭之前,他遇见过一个天使般的英国女孩。
他被当地孩子当成德国人驱赶,是那个女孩挺身而出保护了他,还和他在苹果树下分享了一份炸鱼薯条。
那是他来英国后吃过最好,也最难忘的一餐。
炸鱼有犹太人的传统味道,薯条是英国朋友的最爱。那一刻,他觉得他一定能在这个陌生国家活下去,直到与家人重逢。
可惜没过两天,他就被退养了,甚至来不及同他的英国朋友告别。
“是他们其中谁记错了,还是碰巧另一个犹太男孩也有这样的遭遇?只是他不如赫尔曼的爸爸幸运。”秦椒努力琢磨。
“又或许,老赫尔曼用想象和希望美化了他的遭遇。”傅亚瑟回答道。
秦椒叹了口气:“我希望他至少吃到了炸鱼薯条。”
“我想他应该吃到了。所以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天使般的英国朋友,尽管他们没能真的坐在苹果树下分享。”
“那真是太好了!”秦椒松了口气,“我就喜欢美好的结局!”
他们已经从赫尔曼那里知道,老赫尔曼后来的寄养家长正直又善良,就像亲生父母一样把他抚养成人。约克古城的一角,有一家赫尔曼书店,直到三年前老赫尔曼去世才交给了他的小儿子。
这时,傅亚瑟示意她转过身。
他们已经攀登了一百九十九级悬崖阶梯,沿路野草苍苍,分散着许多被岁月侵蚀的墓碑。森森阴寒,令秦椒时不时就要担心地觑向傅亚瑟。
她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百九十九级台阶之下,是整座惠特比小城和海港。
广袤壮丽的景色在她眼前如画卷舒展,阴云后面,更有一束金光刺向西边的悬崖,如辉煌的预兆。
“所有的好故事都应该有个好结局。”傅亚瑟轻声道,“希望你的故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