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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邈派出去的诱兵当然不是精锐,准确说这些士兵是每日操练当中最喜欢偷懒耍滑的那一部分。

他们没有执行过这样堪称繁复精细的任务,因此当他们看到颜良的麾盖时,这些士兵忘记列阵,忘记击鼓,甚至忘记了拿出武器。

这些士兵丢掉了旗帜,抛弃了辎重,疯狂地向着他们来的方向开始奔跑。

——这甚至算不上“一触即溃”,而是真正的“望风逃窜”。

但颜良看到这一幕时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他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那两只丧家之犬的胆量!”他笑道,“这必定是他们的前军,继续追!”

他带了三千士兵出营,其中又有亲兵护卫,这样一支精锐人数虽然不多,但足以给他轻取张氏兄弟人头的勇气,而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更加深了他的信心。

世上的确是有这样的军队的。

颜良追随袁绍,征战河北时,打过无数支这样的军队,他们其中有些是黄巾余寇,还有些则是当地的豪强、令长、太守的军队,他们的装备参差不齐,有些只能用木棍战斗,有些甚至掌握着当地铁官,因而盔明甲亮,刀剑锋利。

但这些豪强与郡守的兵马总会在主公面前一触即溃——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怎么打仗!大汉已经安定了近二百年,那些郡守或许懂得政务是怎么回事,文书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怎么懂得打仗呢?!

他们都变成了颜良的战绩,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上来,超越了河北诸将,成为主公身边为数不多的几员大将之一。

他因此毫不怀疑地追击了上去!

他的马槊带着战马高速奔驰的冲击力,轻而易举地将面前背对着他的士兵捅了个对穿。

热血迸开,染红了土路两边的原野,激荡在冀州兵的心中。

这是一场白送的战功!

义无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

他们就这样一路追杀着这些士兵,轻而易举地冲到了土堤前的荒地上,与被他们追上的士兵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并且很快变成龙卷风一般的怪物,碾压了过来。

颜良身后矗立着鲜艳夺目的旌旗与伞盖,它们虽然不如金鼓一般能够发声,却成了这场风暴边缘最触目的一道景色。

“彼军士气高涨,”她望了一会儿,“都是因为这位主帅。”

因为主帅勇冠三军的嘹亮名声,化为了士兵们心中信任不过的一面旗帜。

彼军到时,这位主帅竟能一马当先地冲向对面的军阵,这怎会不给士兵们巨大的信心和激励呢!他们的将军在前面!在最前面!

“竟骁勇如此!”张邈感慨了一声,“不愧当世名将啊!”

她撇撇嘴。

也没什么吧!一口气冲进敌军这种事,她也做得到!有本事进去,还得有本事出来才行!

陆悬鱼的目光看向了身边另一位戎装将领,“孟高公?”

这位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深吸了一口气。

战场是清晰的,同时也是混沌的。

阵线没有突破之前,士兵们按照演习的模样排列好站在那里。

第一排的士兵扳下悬刀时,第二排的士兵举起了矛,而后藤牌手一手盾牌,一手长刀,刀过头顶,摆出起手式,与此同时戟兵两翼,护住中军不被骑兵击溃。

他学了很多遍,士兵们也演练了很多遍。

因此当冀州人冲过来时,张超认为这一切都应该像演练那样按部就班。

……他严阵以待,颜良却如此轻敌。

……他的士兵以逸待劳,冀州人却跑过了十余里路。

……这场战斗,应该轻而易举。

但当颜良的士兵冲过来时,张超才意识到,演练和实战永远不是一回事。

冀州人结了阵走过来时,箭雨倾泻而下,其中大半却被他们头顶的盾牌挡住了。

有人受伤,甚至死去,因此滞留原地,但更多的士兵还在继续向前,一边向前,一边不断从后面小跑上来新的士兵,将阵线堵上。

于是当他们冲到这支军队面前时,他们的阵线不仅是完整的,他们的战斗意志也不曾被前两轮的攻击所撼动!

张超的兵马将防御阵型演练得很好,人人都挨得很近,盾牌挡在前面,不令对面有空隙可以攻击,于是有冀州老兵蹲下,让同袍踩了他的肩膀,高高跳起,飞一样跃进了敌军的阵营中!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战!但在他被慌张的敌军戳成筛子之前,防线不可避免地被他撕裂开一道口子!

什么样的战士能抵挡来自身后的攻击?!

可是这样的冀州兵竟然不止一人,他们的怒吼如同山谷中奔泻而出的洪水,冲上了土堤,震得上面那位曾经自信满满的指挥官面如土色!

——这才是真正的选锋!真正的先登!真正的死士!

可他们甚至还不是背水一战,不是绝望之中爆发出这样的勇气,他们只是跟随他们的主帅,在进行一场小型的,常规的,为犒赏而来的战斗!

“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张邈喃喃自语,“我今日始知矣!”

陆悬鱼看了一眼这位大张公,又将目光看向了他的弟弟。

面对这样的兵马,必须回以最坚决的反击,才能让他们感到压力,才能让他们头脑冷却下来!

张超已经下了土堤,走进了他的中军之中。

他拔出自己的环首刀,示意亲兵将盾牌交给他。

“使君怎能亲涉险地?!”有人正在大声地劝说他,“还是快回堤上为宜!”

“阵线将崩!”张超喊道,“我若不上前,军心必散!”

“那也不当使君亲至!”嘈杂纷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求一求小陆将军吧!”

“她既勇冠三军,该让她来冲锋陷阵!”

“她知道使君不擅兵事的!稍有不慎,便是大祸啊!她为什么不来——”

这些声音情真意切,声嘶力竭,焦急得快要在嗓子里喊出一口血来,却声声地如同利刃一般扎在张超的心上。

这些人是他的亲随,祖祖辈辈侍奉他家,陪着他一起长大,情谊无可比拟。

他们平时也会在他耳边讲些不中听的话,比如看到陆廉来营中整治军纪,操练兵马,便多有臧否,一时说她是个女人,不该这么张扬;一时又说她来此是客,不该这样蛮横。

张超虽然数次严厉制止了他们,但他很清楚,这些和他一样没打过什么仗的男人,对陆廉总会有点不痛不痒的褒贬。

但到了紧急关头,这些褒贬终于被眼前的现实无情地碾碎,化成了声声的哀求。

——求一求小陆将军吧!让她来!她才能打胜这一场!

“若我战死,”张超拎过了盾牌,平静地说道,“陆将军自然会替我打完这场仗,救出臧子源!”

但他绝不能在这里畏惧退缩,逃回土堤上——他甚至不能用“像一个妇人那样逃走”来形容这种行径,因为土堤上那位正在注视他的老师,那位正等着看他能不能打出自己名声的将军,就是一位妇人!

这位前半生一直忙于做官的兖州名士爆发出了一声让人感到陌生的怒吼!

当他提着剑盾,冲上阵线时,他身旁的士兵们眼睛通红地望着他,并用同样的战吼声回应了他!

局势僵持了起来。

颜良带来的是准备刷功劳的本部兵马,自然都是精兵,但张超亲临战阵后,士兵们人人用命,即将崩溃的阵线也再度稳住了。

“对面似乎急了。”她忽然说道。

张邈实在是没点过战争技能点,抻脖子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何以见得?”

“中军向前,不断压迫我方阵线,已与大纛渐渐脱离开了。”

于是这位兖州大汉踮起脚尖,手搭凉棚,又努力地左顾右盼了一番。

……他看不太懂,只觉得下面就像一口沸腾的汤锅,熬煮着鲜血,到处都是惨叫声,到处都是嘶吼声,到处都是铁器撞击时发出或尖锐,或沉郁的响声。

但陆廉看了一眼之后,便伸出手去,向传令官打了个手势。

令旗挥动。

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第一个传令官这样挥旗,第二个便一路跑到了土堤后方,第三个在哪里,张邈看不见。

但他满腹的疑问都在片刻之后得到了解答。

那是……什么?

太阳渐渐向西而去,降落在土堤后方。

听到随从不解的声音时,颜良眯着眼,努力忽略掉刺眼的夕阳,望向那里。

那是土堤吗?

是人吗?

是动物吗?

好像高了一截,先是稀稀落落,然后越来越密集,集结在土堤上。

有点像骑兵,颜良心里这样想,但张邈张超这两个躲在小沛苟延残喘的东西,哪来的战马?

驽马?骡子?

一群彪形大汉骑在骡子上,拼命抽打着那可怜的,快要翻白眼的畜生,让它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将头颅快些送到他的麾盖之下?

这个滑稽的画面从脑海中闪出后,一瞬间甚至逗笑了他。

其实也不怪颜良会冒出这样傲慢的想法,他是冀州人,他的主公麾下有万余骑兵,都是北地的良马,当世无匹,的确可以这样傲慢。

但下一刻,颜良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些骑兵居高临下地从两翼的土堤上跑下来时,速度刚开始的确不快,不过他们跑得很齐,阵容严整。

但在马匹下到平地之后,颜良发现它们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更快一点,而且他也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驽马,更不是骡子,那是真正的战马!

他还想看得更仔细些,但他的大脑已经非常快地作出了反应:

“令中军两翼挡住骑兵!”他大声喊道,“后军上前!”

至于他自己,他必须也立刻做好战斗准备!

但这已经是第三个命令了。

中军在骑兵突然冲出的十几秒内无法改变阵型,挡住这些高速冲刺的庞然大物,后军也是同理。

他本应该直接下令,让自己身前这百余亲兵举盾结阵的!但那匹黑马就那样冲了过来,踩过荒草,踩过土路,踩过战场上的鲜血,顷刻便到了眼前!

战马猛然嘶鸣时,颜良已经完全意识到他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以及绝望的惨叫,但颜良已经听不到了。

那漫过河堤的黑色巨浪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如同肆虐的黄河一般,席卷过了他的口鼻,他的头顶,他的心志。透过重重浑浊的洪水,他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那柄马槊上的寒光。

这位名震河北的勇将,袁本初最为信任的将军被冲过来的马槊刺中后,连一声也没有发出。

他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洪水并非只漫过了颜良一人的头顶,顷刻间其他的骑兵也冲了上来。

于是大纛、麾盖、以及围绕在这位主帅身边的一面面旗帜都跟着颓然倒塌了下去。

这一幕令后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哗然声,声音很快传到了割裂开的中军里。

那些英勇的冀州兵吃惊极了,其中有些人就那样愣愣地站在原地,被张超的士兵一盾牌就打倒了。

他们来时如闪电,退去时也如潮水。

有军官还在努力维持秩序,还想要完整建制地继续作战,但整支军队还是在顷刻间就分崩离析了。

——主帅既死,大纛已失,他们已经没有了作战的意义。

十几里外就是他们的大本营,还有四万兵马在那里,他们只要逃回去!

只要逃回去!

“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

“快逃啊——!”

身边一片欢呼欣悦。

有人在打趣张邈,问他这一战该怎么赏,后者激动得语不成句,反反复复嘴里就只有“赏”和“谢”两个字。

“赏”自然是给他自己士兵的,“谢”则是给真正奠定胜局的并州骑兵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家底啊,够这么花的,这些大地主真就超级有钱呗!

陆悬鱼一面听着这些不太有营养的话语,一面继续站在土堤最前沿,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下面的战场。

这些也是冀州军,而且不是袁谭所率领的冀州军,而是袁本初自己的兵马,他们的战斗力是什么样的,她必须心里有个数才行。

因此这场战争从开始到最后,她都专心极了。

直到胜负已分,冀州兵开始撤退的此刻,她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超正在向他们的方向而来。

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头盔上有凹痕,脸上也有血,但迎着夕阳的样子,真的像极了一个将军。

这位小张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站在土堤下面,仰头看她的神情很是自豪。

陆老师原本应该夸一夸学生的,她确实想到了好几句夸他的话。

但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战场的边缘,说出来的话还是变了个味儿……

“孟高公啊,还得努力啊,”她指着那个方向说,“看到没有,人家逃跑时都比咱们的兵腿脚利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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