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与江云昭说起那两件事,廖鸿先耽搁了些时候。后来离开便走得很急,只来得及匆匆和她说等下她先过去,他找好帮忙的人后,让他们直接去庄子上寻她。
待他离去,江云昭就吩咐下去,备好马车,挑选了几个粗壮的婆子跟着。
准备就绪后,她正带了人朝车子行去,半道上遇到了个眼生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颇有几分姿色,但打扮简朴未戴钗环,江云昭暗道或许是二房那边伺候的,便没放在心上,只扫了眼便继续行去。
谁知妇人好似没发现她的冷淡,直接迎了过来,笑问道:“大少夫人这是去哪里?怎地这样匆忙?”
廖鸿先和江云昭的晨暮苑的仆从,皆唤江云昭一声‘夫人’,取的是‘世子夫人’的称谓。之所以没叫‘少夫人’,也是将晨暮苑单摘了出来,未与二房那些人一起论。
眼前的妇人却是刻意叫江云昭一声‘少夫人’,显然是想提醒她,这儿王妃是长辈,众人需得听王妃的令。
江云昭驻了足,含笑看她,并未言语。
红莺上前说道:“今儿天气好,世子妃想出去走走。怎么?难道还得向你通禀不成?”
妇人笑道:“哪儿的话。不过是怕少夫人不熟悉路,想要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罢了。若是少夫人不乐意与我说话,我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是对周围极其熟悉的,若是少夫人不嫌弃,今儿就让她们跟着去伺候,可以给你指指路、陪你说说话。”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隐隐的主子派头。
江云昭这几天未曾得闲见遍府里众人,不识得这个妇人。听了她这番话,神色愈发冷淡,转身要走。
李妈妈与此人打过照面,认出了她来,忙在江云昭耳边说道:“夫人,这位就是王爷身边的桃姨娘。”
听到这人的称谓后,江云昭回转身来,重新望向她。
成亲后第二日认亲时候,二房只有王爷王妃与孩子们到场,通房侍妾均没出现。不知是董氏没有同意她们过去,还是王爷王妃压根就没把她们几个放在心上。
说起这位桃姨娘,江云昭还是很有印象的。
她是王妃董氏的陪嫁之人,后被王爷收了房,生有一子一女。
江云昭听廖鸿先说,这个桃姨娘是董氏最为信任之人。因此,才记住了此人。
但江云昭没料到眼前这个朴素的妇人是她。
说起来,她子女双全,又是姨娘的身份,不应该如此素淡的打扮。不像半个主子,倒更像是个奴婢了。
江云昭望着桃姨娘,唇角微翘,问道:“你又是准备去哪儿?”
“我不过是在府里四处走走,散散步罢了。刚巧看到少夫人,这便过来问候一声。”
“四处走走?”江云昭环顾了下四周,“随便几步就能到垂花门这边……桃姨娘倒也有心了。”
桃姨娘听了她的话,脸色丝毫未变,含笑接道:“得亏了如此,方才能够遇到少夫人。还不知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在府里多年,若是少夫人有什么疑问,我倒是可以帮忙一二。”
江云昭不欲再搭理她,垂眸望向了侧边。
她身后的红燕嗤道:“让丫鬟跟过来不成,就忙不迭自己上赶着来了。”
这话说得刻薄。
桃姨娘望向江云昭侧后方,就见一名眉目如画神色清淡的丫鬟正冷冷地瞧着这边,神色间带着十足的敌意。
桃姨娘无视她的话语和目光,望着她那俊俏的模样,心里打算了一番,说道:“少夫人既是不待见我们,那我便走了。”语毕,又朝红燕看了眼,这才转身离开。
行了几步路后,桃姨娘停在一间屋外的角落处,吩咐身边的一个丫鬟,暗中叮嘱了几句。
丫鬟会意,装作无意地远远地跟在江云昭她们身后。
红鸽一直留意着周围,不多时就发现了,低声问江云昭:“夫人,要不要让奴婢把她撵走?”
江云昭脚步不停,说道:“不必。先让她们得意顺当几天,也好让我摸摸她们的底。”
那丫鬟只看到主仆几人在说话,至于她们说了什么,她离得远,是瞧不见的。
待到江云昭坐了马车出府,这丫鬟看仔细了后,就匆匆回了新荷苑,去向桃姨娘回话。
桃姨娘连续问她好几次,直到确认无误了,这便整理了下衣裳,往正屋那边行去。
王妃董氏正斥责一个小丫鬟泡的茶太浓,无法入口。听闻桃姨娘来了,她厌烦地挥挥手,让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出去。
小丫鬟小声抽泣着走了。低着头出屋的时候,差点撞上正好进屋的桃姨娘,吓得全身一哆嗦,连哭也不敢了,立在一旁等桃姨娘进屋了,方才小心翼翼打起帘子出屋。
“王妃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气了?”桃姨娘行到董氏身后,将双手放在董氏肩上,熟练地按摩着。
董氏舒服地喟叹了声,合上双目,眉目渐渐舒展开。想到方才的事情,眉间又聚起了怒气。
“那些个奴才实在太不中用!如今那浑小子住进来了,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精气神十足,硬生生把我们的人都比了下去。偏偏我们的人还不争气,那些人随便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这边的就都不敢言了。”
她猛地睁眼,指了门外的方向,“昨儿那个院子里的什么妈妈说了句她们泡茶的方式不对,失了茶水原有的香气。如今倒好,一屋子的人都赶紧换成了那些人的泡茶方式。苦得我喝了一口都满口的涩气。”
“王妃您身份尊贵,何必跟那些人置气呢?”桃姨娘柔柔说道:“就由着她们去。她们学那边越多,反倒越对我们有利。”
“难道你也喜欢那边的做派不成?”
“怎么会。不过是想着知道那边的习性愈多,往后愈好行事罢了。”
桃姨娘说着,见董氏若有所思,就道:“刚才奴婢过去查看那边,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你且说说看。”
“刚刚那丫头出府去了。奴婢专门让人盯牢她们看,确认她坐的车子是辆普通马车,不是先前那小子让人给做的几辆。”
董氏沉吟了会儿,没想明白,不耐烦地拨开了她的手,“那又如何?”
“那丫头明显是在避人耳目!”桃姨娘轻声说道:“不然,昨儿还用那车,今日怎地非得悄悄换了?或许是在避开别人,又或许,是不想我们发现她的行踪。”
董氏将她的话在心里好生琢磨了会儿,突然冒出个念头。
“先前你和我说,她们这几日敛了不少以前府里的老人,去她们院子里伺候?”
“正是如此。那些人心思诡秘,王妃可得好好防着。”
董氏仔细思量了下,忽地柳眉倒竖,拍案说道:“原来他们存的是这个心思!”她吩咐桃姨娘:“你找几个人,让他们紧着点赶快去一趟庄子上,提前把那臭婆子给塞好了,切莫让外人看见。”
桃姨娘在旁大大赞了董氏的计谋,又道:“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家伙,任凭他们再怎么想,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十几年前的老人了,蹉跎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枯枝废叶。就算是寻来,也成不了什么事。”
董氏面上的笑容深了许多。
她随手拿了个果子,说道:“事情很紧。你赶紧去罢!”
桃姨娘会意,忙应了声。
她慢吞吞地往屋门处行去,眼看着就要走到门边了,到底按捺不住,回转身子问董氏:“王妃先前说要找人去寻周先生,帮福哥儿进那清宁书院。不知……”
“那件事啊。别管了。先把我交代的处理好。”董氏说道。
桃姨娘捏紧了帕子,轻声道:“福哥儿功课素来不错,若是周先生肯通融通融……”
“就算通融,那也需得是学生底子好,能够教得成材的。福哥儿反应行事素来比较慢,就算去了,怕是也跟不上那些讲课。倒不如留在家里,请个好先生仔细教教他,就也罢了。”
桃姨娘万没料到是这个结果,有些失神地看着董氏。
直到董氏突地生气,怒喝她让她赶紧去做事,她方才如梦初醒,慌忙准备去了。
其实,桃姨娘先前的那番推断,倒是真的冤枉了江云昭。
她没想那么多,甚么‘避人耳目’之类,她压根没去考虑过。
她不过是听说廖鸿先提起‘抢人’之类的话,怕当真要动用武力的时候,那些漂亮车子上的装饰会遭受池鱼之殃被损毁。
银钱倒是小事,但廖鸿先花费了那么多心思为她布置,心意受损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江云昭吩咐人备车的时候,直接选了板木最厚最耐打,而且没什么装饰的厚实车子。
这个庄子远离京城,在临近农田的郊外。
马车出京后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远远看到它。
李妈妈得负责府里的大小事务,将江云昭送上车后就折了回去,没有跟过来。如今江云昭身边只有几名家丁和红莺红鸽两个丫鬟。
江云昭正吩咐车子继续前行,突然,后面传来接连不断的嘚嘚马蹄声。
拉着车子的马跑得慢,不多时,那些马蹄声行得近了,听着声音,不过才在后面十几丈的地方。
红鸽忙掀了帘子回头去看,只一眼,就赶紧放下了。
“夫人,外面来了好些个凶神恶煞的莽夫。怎么办?怎么办?别是王妃派了来害我们的罢?”
红莺指了她斥道:“怎么说话的呢?乌鸦嘴。记住了,跟夫人说话,切莫有这些不吉利的出来。若是有个什么,当心撕烂你的嘴!”
当初教导这些小丫鬟的,便是红莺和红螺。虽然丫鬟们已经能够独立伺候了,但是当初两个姐姐积威甚重。如今虽被红莺指着训斥,红鸽却只是缩缩脖子,半点也不敢反驳。
马蹄声越来越近,逼近车尾了。
先前说话还底气十足的红莺,此刻却有些不太肯定了。问江云昭的时候,声音也有点点发颤:“夫人?怎么办?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跑?”到底没将‘歹人’‘匪徒’之类的话说出口。
廖鸿先说要寻帮手的话,告诉了江云昭。但是丫鬟们,却是不晓得。
虽然心里有了些底,但江云昭还是掀开帘子朝后看了眼。
她先是怔了下,继而笑了。
廖鸿先给她说,大概能来十几个人。如今看这阵势,四五十个都不止了。
这些人都是世家子弟,原先廖鸿先在宫里管着禁卫军的时候,他们在他手下任职。如今廖鸿先虽然已经转为文职,但是这些人对他的敬意却是丝毫都没减少。
听说廖鸿先不放心自家新婚妻子,生怕她会受委屈,这些个年轻人就都坐不住了。既是不当值,就凑作一堆跑了过来,给江云昭当护卫。
见江云昭看过去,为首的男子朝她扬了下马鞭,高声说道:“您继续!我们在后面跟着就行!”说着,就轻轻拉了下缰绳,控制好马儿的速度,跟在车子后面。
他如此行事,旁边和后面的汉子们就也如此做了。又有几人驱马上前,跟在车子旁边。
一时间,马车倒是被这些人团团围住,只留下朝前的那条路,让马车继续前行。
因着所在之地的土壤不甚肥沃,那个庄子颇有些荒凉。进得里面,庄家和蔬菜瓜果种的不多,反倒是杂草一簇簇一丛丛,很是茂盛。
如此一块地方,守卫的那些人便也没了激昂兴致。每日里不过是打着哈欠往那儿待着,能做的,基本上只是闲聊了。
今儿伙计们正依着往常的习惯在那处闲扯,冷不防看到远处一团黑魆魆的靠近。登时神色一凛。待到看清来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继而慌张,恨不得四处逃散躲了那帮瘟神才行。偏偏主家是个不饶人的,若是真的跑了,怕是亲眷都要没了命,只能硬生生忍下那欲.望,眼睁睁看着来人靠近。
几十名雄壮儿郎簇拥着一辆马车前行,十分扎眼。
看护庄子的守卫见这么一大堆人呼啦啦来了、不搭理他们就要往里面闯,忙齐齐上前拦住,喝道:“何人来此!报上姓名来!”
这些人都是不当值,穿着家常衣裳而来,单看外表,是瞧不出什么的。
为首的汉子朝着他们瞥了眼,冷哼了声,掏出腰牌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这些守卫登时吓得腿都软了。
——禁卫军。谁料到会遇到禁卫军?
主家先前不是说会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来么?
怎地来的是那帮子煞神?
大家齐齐思量着怎么和这些人说,你们跑错地方了,然后把这些人请走才好。就见当中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
然后……
然后有人探头出来看了眼。分明就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姑娘……
守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或许,这些煞神就是他们要一起对付的人。
他们里有个胆子略大点,抖着声音说道:“你们、你们走罢!我们不想和你们闹起来。”
儿郎们哈哈大笑。
为首那个指了他说道:“你当我们需要你放我们么?”而后朝身后一招呼,“兄弟们,上!”
说罢,也不管这些守卫如何叫嚷,如何四散开来,汉子们直接骑着马往前冲了过去。为江云昭的马车劈开了一条路。
马车前行,到了守卫的身边,却停了下来。
江云昭朝外面看了看,唤来刚刚说话的那个胆子稍大的,问道:“你们这里可是有一位姓封的妈妈?”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矢口否认,“没有!”
江云昭微微颔首。
车帘子被人放下。而后,大批人一同继续前行。
马蹄声渐远,守卫们这才瘫软在地,拍着胸口捋气。
禁卫军开路,江云昭跟后。问了一路过去,在庄子上绕了一圈,都没问出封妈妈的下落。
红莺就有些疑惑,“夫人,会不会是世子爷弄错了地方,不是在这个庄子上?”
江云昭刚开始也有些怀疑,毕竟廖鸿先吩咐这件事下去,也不过才一天的功夫。或许弄错了也说不准。
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又想起一事,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江云昭慢慢说着,侧首望向红莺红鸽,“刚才我们去那个西边的院子时候,有个老花匠也在。他怎么说的,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红鸽说道:“他说他压根没看见过什么封妈妈,也没听说过她。还说让我们放心,他不会说谎,正是因为他的实在,以前在府里很是得到重用。”
“他是不是还说了他是何时在府里做事的?”
“好像是……二十年前?”
红鸽这样重复一遍后,忽地灵光一闪,发现了什么。
红莺亦是拊掌叫道:“啊!他说谎!”
“是的。”江云昭莞尔,只是那笑意,却是冷的,“他既然那时候在府里伺候,又怎会没有见过当时还在府里伺候的封妈妈!”
江云昭撩帘朝外头的禁卫军们喊了一句,这便吩咐车夫道:“走!我们折回去!”
禁卫军是何等人?
是守护在皇帝身边的铁骨铮铮的儿郎!
这样有能力有手段的一帮人,呼啦啦一起围过去,将那老儿拦在了正中央。
大家伙齐齐摆出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望向中间那人。眼见他吓得腿肚子都在抖了,儿郎们狞笑一声,锃地下一起抽出佩刀。
明晃晃的几十把开了刃的刀,同时往前挥了挥。
那老花匠只觉得一阵大大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贴着他的汗毛把他全身皮肤刮了一层去……
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壮士们饶命!小的全都说出来!”
江云昭没想到,那位宫里出来的妈妈,那位识大体、懂礼数的封妈妈,到了庄子里的人口中,竟是成了那副模样。
——傻,呆。
刚开始来的时候,总爱说些胡话。没人理她后,就开始静下来了。
每日里不是拿着树枝在地上乱写乱画,就是直勾勾盯着地面。不爱动,也不喜欢说话。平时偶尔听到她说上几个字,也太模糊不清了,根本听不出那是什么字句。
而且,她还有一个毛病。喜欢洗澡。
没事的时候,她就自己烧了水,提到屋子里去洗。偶尔有人想帮她忙,她就用那种十分淡漠冷酷的目光看过去。
再热心肠的人,被这么对待次数多了,也懒得理她了。
不过,因为她没打扰到别人,大家偶尔发发慈悲,会给她些烂叶子烂瓜果的充饥。
用老花匠的话说,封妈妈的处境还算不错。除了王妃有时候过来,会让人打骂她一顿。好在她自己没事的时候会采些草药,敷在伤口上。
江云昭想,会知道洗澡爱干净,那么封妈妈意识或许是清醒的。
禁卫军押着那个老花匠让他带路,最后寻到了现在关着封妈妈的地窖。
将那上面的门打开,江云昭试探着一步步迈到下面,顿时呼吸一窒。
地窖里满是污浊的空气。充斥其中,让人无法喘息。
可是封妈妈已经进来了快一个多时辰了。
江云昭有些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地方,不知道封妈妈是怎么在这里待了那么久的。
她眯着眼,半晌,好不容易适应了底下昏暗的光线。这才注意到,地窖的角落坐了个人。
因着一直静止不动,所以只是一团黑影罢了。她观察了那么久,才发现其实是个人形。
江云昭试探着叫了一声‘封妈妈’,对方毫无所觉。
江云昭想了想,说道:“我是永乐王府世子廖鸿先的新婚妻子。特意来寻昔日婆母身边的封妈妈,请她回府。”
听到她的自我介绍,那团黑影终于动了动。
江云昭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往前去,那团黑影出突然说了一句话。
许是因着很久没说话了,那些字,非常不清晰,也很不标准。但是依稀能辨出来是怎么样一句话。
“夫人她本不该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