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后,江云昭还未开口,外面已经响起了廖鸿先的声音:“在家的时候车子不仔细查看好,非得到了荒郊野外的坏掉。这可是奇了。”
江云昭莞尔,掀了帘子看他,“那你说怎么办?”
廖鸿先刚开始便骑了马。虽说后来下雨了,可他并未半途未弃马坐车。如今正勒马停在雨中。
此时少年衣裳上满是轻薄的雨滴,就连眼睫上,亦是沾染了不少。
听闻江云昭的问话,他朝这边看过来。因着睫上雨滴的映衬,双眼好似笼上了一层薄雾,看上去既专注,又哀伤。
他甚少露出脆弱的表情。江云昭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
廖鸿先看清她这副模样后,便笑了。
策马靠近,探身过来,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问道:“怎么着?看痴了不成?”
江云昭羞红了脸,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她正要回驳几句,就在此时,有娇俏的笑声从旁边传来。
“哟,这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世子和世子妃可真是情真意切、迫不及待啊。”
这话说得既轻浮又挑衅,不用听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已然让人心生厌恶。
廖鸿先听闻,头也不抬,伸指抚上江云昭的唇边,示意她不必开口。他则笑道:“我这人素来不太靠谱,狼心狗肺心狠手辣人面兽心人头畜鸣,恶劣至此,自然无人搭理。不似有些人那般,君子如玉光风霁月,能身边美人如云。如今我只得她一个,自然要好好疼着。”
他这话却是有来由的。
前几日他将香满楼动用死猪病猪一事给捅了出来,让那酒楼被封。
江云昭没有出院子,只窝在晨暮苑精心准备食物。可是他每日里在王府与户部还有宫中往返,少不得要在府里出现。没几次,就被有心寻他的王爷夫妇堵了个正着。
当日他手下的一人查出一本账目有漏洞,交予他查看。
回府的时候,廖鸿先还在琢磨那件事,自顾自往前慢行,就也没注意到身旁有人立着。
永乐王廖宇天看到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心中来气,立刻高声喝道:“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子!你若是做事踏实一些,本王也就不用为你操这些心了!”
廖宇天这语气着实给了廖鸿先不小的震撼。
十几年了都改不过来。王爷贵人事忙,无需理会我。”顿了顿,他又笑,“当然了,您家儿子那样开个酒楼万事不理,镇日里花天酒地的模样,倒是踏实肯干得紧。”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当即把永乐王爷气了个半死。
他上前几步,指着廖鸿先的鼻子怒骂:“你个心狠手辣的混账,别以为你爹娘死了,本王就治不了你了!”
廖鸿先只勾着唇角,淡淡地垂眸望着地面,压根没搭理他。
董氏冷眼打量着廖鸿先,道:“王爷不必如此动怒。这就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费我们照看了那些东西十几年,他却要反口一咬,说什么真正的已经被我们给挪走,留在府里的,不过是无人想要的低劣之物。与他动气,倒是白白浪费了我们的一片苦心了。”
“这话说得好!”廖鸿先拊掌赞叹,“先前我还想呢,王妃这么大仁大义的,怎么还没过来骂醒我。如今得了这几句话,我倒是心里踏实了。”
他往旁边的大树上一靠,抱臂说道:“没错!但凡是打了我母亲嫁妆的主意,随意处置它们或者拿着它们来随意说事的,都是心思最为恶毒之人。至于此人是我或是王妃,你我心中都明了,那便好了。”
董氏气得双目圆睁,怒目而视。
廖鸿先轻哼道:“把东西还回来,要尽快。不然拖得久了,依着大理寺那帮人的习惯,你们的宝贝儿子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形,可就难说了。”
廖宇天皱了眉疑道:“他的事算不得大事,怎地还惊动了大理寺?”
“不是大事?”廖鸿先奇道:“京城中每日有多少人去香满楼吃饭!那么多出了问题的肉食,进过多少人的口,王爷您该不会不知道吧?前两日大理寺卿还和我说起,他从香满楼用完饭回去,腹泻了一晚,不知是不是和猪肉有关系。偏偏那天是他生辰,四品以上的官员到了十几个,若是大家合计合计……”
“够了!”廖宇天胸口剧烈起伏着,抬手制止了他。努力平息片刻,压低声音说道:“东西我会让人凑起来的。”
“可是王爷……”董氏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不然怎么的?难道你想让事情愈演愈烈无法收场?”廖宇天压低声音怒道。
董氏到底不甘心自己宝贝儿子这般受人欺负,快速想了想,咬着牙叱道:“照你先前那般说法,你弟弟倒是不干正事的了。既然如此,那酒楼里用了什么东西,与他又有何干!”
“这话说得好!”廖鸿先拊掌道:“我也正想着呢,要不要将那万事不管的草包给放了,换成真正主事的人进大理寺监牢待着。”
他半眯着眼,含笑望向廖宇天,“您觉得这个建议如何呢,我们尊贵的王爷?”说罢,他好似回忆起什么,眸光一闪,又道:“我刚想起来,今日大理寺又研制出一种新的逼供方法,甚是巧妙。只是那刑罚的物件太过金贵了些,用在身份低的人身上,着实浪费。若是王爷进去了,那可真是合了大理寺众人的意了。”
廖宇天闻言,气得手都抖了。
董氏在旁刚刚喝道“你这个人面兽心人头畜鸣的东西”,廖宇天一个冷眼看过去,直吓得董氏将后面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廖鸿先斜睨着夫妻二人,极轻地哼了声,旋身而去。
虽然他没明说,但是三人争执的话语,却是被旁边的丫鬟婆子听了去。
在廖鸿先的默许下,有那口齿伶俐的,就将这些悄悄说与相熟之人听。一来二去,三四天过后,满府里竟是尽皆知晓了。
特别是王妃董氏撂出来的那些个词句,当真让人大开眼界。大家就也都记了下来。
如今听了他这话,二房的姐妹就也明白缘由为何。再想到他后面的那些话,甚么‘君子如玉光风霁月’的那个人,其中有个小姑娘忍不住噗嗤笑了,向廖心慧望了一眼,又赶紧收敛目光。
——廖心慧的未婚夫婿是两广总督崔大人的嫡子。此人相貌出众风流倜傥,十分招蜂引蝶。
廖心慧亦是明白过来,廖鸿先这是在讥讽她的夫婿不是个专情的,气得脸铁青,说道:“崔少爷身边纳了几个通房,也不过是因为我年纪太小,前两年嫁不得。你不必如此含沙射影,倒是落了下乘。”
她这话一出来,剩下的那几个姐妹有的也忍不住低着头笑了。
廖心慧初时还没觉出什么。仔细一想,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廖鸿先比那崔少爷年长两岁,尚能独身至今。而江云昭比她还年小一岁多,却也早早嫁与廖鸿先为妻。
如此一对比,反倒更加显得廖鸿先与江云昭情真意切了。
廖心慧想要发火。想到临走前母亲和兄长的叮嘱,到底没有立刻发作,只恨恨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你这般的,倒是不知有何隐疾了。”
女孩们面面相觑,低低垂了头。
这时旁边响起个清柔的声音。
江云昭平静说道:“他有没有隐疾,应当只有我清楚才是。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说出这等污言秽语非议兄长,让人知道了,不知要怎么议论王府女儿了。还望自重!”
细雨悄悄落下,凝在衣上和发间。
女孩儿们为了踏春,特意穿了轻薄的衣衫。此刻便有些觉得凉了。忙扯了扯廖心慧的衣袖,示意她快点说出来意。
廖心慧这才不甘不愿地道:“我们的车子坏了,无法坐人。你往旁边靠一靠,我们也好坐进去。”
江云昭莞尔。
廖鸿先含笑说道:“不愧是王妃的好女儿。就连求人,都说得这般悲天悯人,好似在施舍一般。”
女孩儿们偷眼觑了觑廖鸿先的脸色,齐齐噤声不语。
廖心慧也觉得有些冷了,不耐烦道:“都是王府的东西,你们让个地方出来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又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低低说道:“吃的用的还不是我爹娘的。也好意思自己坐进去,把我们晾在外头。”
这话说得太重了。
女孩儿们再不敢抬头,你拉拉我,我拽拽你,都往后面慢慢挪了几步。
廖鸿先拍了拍马儿,低垂着眼帘,说道:“这府里吃的用的,都是你爹娘的?”
“那是自然!”提起这个,廖心慧仰起了头,眉目间都是得色,“整个王府,都是我们的!你不知好歹占去了晨暮苑,我们已经够忍让了。如今你还恩将仇报,将我哥哥关进那种地方去……”
廖心慧眉目一闪,尽数带上了恨意,“可不就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么!”
‘啪’地一声脆响。
廖心慧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江云昭身边不知何时过来了的封妈妈。
“‘狼心狗肺’这四个字,安在你们身上,才是最恰当不过!”封妈妈扶着车壁缓缓说着,脸色苍白,字字铿锵,“当年你爹闹出那么多乱子,世子爷帮他一个个收拾过去,花了多少精力、用去多少心血?到头来呢?世子爷的家财他寻不到,就占了世子妃的嫁妆。买田买地买屋。你当那酒楼真是他赚得的?告诉你!当年他们夫妻俩挥霍无度,身上已经没多少银子了。哪来的钱开酒楼!雇人手!”
她口中的世子爷和世子妃,便是廖鸿先已故的爹娘了。
廖心慧本想呵斥一句‘狗奴才’,可是对着眼前这个气度端庄眉眼凌厉的前宫中嬷嬷,那些恶言恶语竟是全部都卡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讲不出了。
有个女孩怯怯懦懦地上前,轻声说道:“其实,其实我们就是想着车子坏了,来想看看嫂嫂能不能帮忙的。姐姐她不会说话,惹恼了嫂嫂,还望嫂嫂不要介意。”
江云昭听出了这个就是那天在新房里的女孩儿。
当时听她讲话,江云昭还以为是个丫鬟。后来才听出是个庶女的女儿,只是不知为何性子这么绵软。
“为什么不要介意?”江云昭说道:“我很介意。所以无论有没有事,你们不用来寻我了,也省得费了唇舌,闹得心里不痛快。”
语毕,她放下了车帘,再不搭理外面这些人。
封妈妈说道:“你们那边不是好几辆车么?让那些赖在车上的男人下来骑马,你们坐进车里去,就也能走了。”说罢,也上了车,去伺候自家主子了。
廖鸿先理也不理她们几个,与车夫说了声“继续走”,一行人这便往前行去,独留下那些女孩儿们呆立当场。
廖心慧恨恨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转而怒目望向几个女孩儿,恼恨道:“一群没用的东西!母亲怎么叮嘱我们的,你们全都忘了?”
她看向那个怯懦的女孩儿,指了鼻子斥道:“先前你答应我什么的?帮忙!有你这么帮的?闹到最后,竟是让我给那群人道歉!”
旁边另一个女孩儿拉住了她,说道:“大姐姐你别恼。二姐姐也不是故意的。”
廖心芬揪着衣角,讷讷说道:“对、对不起。我是看她生气,怕她不让上车,才……”
她惴惴不安地说完,忽地想起一事,抬眼看了看廖心慧,担忧道:“你的脸怎么样?要不要用药敷一敷?”
她这一说,廖心慧登时想起来自己被封妈妈打的那一巴掌,顿时火冒三丈,抬手就朝廖心芬扇去。
“贱人!这个时候反应那么快,有用?刚才你就该冲过来,给我挡了那一下!”
廖心慧晃了晃发疼的手,不去理会面前垂泪的女孩儿,接过另外一个少女捧上来的帕子,慢慢拭着手,“你娘是我娘的奴婢,你哥是我哥的奴才,你就也是我的奴婢!伺候主子是个什么样子,你不会的话,跟我身边几个丫头好好学学。别到时候做得不得力,丢了你娘和你哥的脸。”
说完,她将拭手的帕子随手丢到微湿的地上,不在意地从上面踩了过去,朝着坏裂的马车行去。
等她走得远点了,另外两个少小点的女孩儿围在了廖心芬面前,关切问道:“二姐姐你还好吗?”
廖心芬轻轻摇了摇头。
廖心芳和廖心美便忍不住说道:“二姐姐你也硬气些。虽然她是嫡姐没错,可你这样忍让,她也不会把你当回事不是?倒不如和爹爹说了,让他给你做主!爹爹可是很宠爱桃姨娘的!”
想到生母,廖心芬叹了口气。
哥哥入书院的事情,还得求着王妃呢。这个时候,哪敢忤逆她们?
“我没事。”她柔声说道:“我们走罢!”这便低着头,朝着前面行去。
廖心芳看她边走边捋着鬓发,显然是想将那红红的掌印遮住,不由叹道:“二姐姐什么都好。就这性子……”
“说什么呢!”廖心美拉了她一下,“就王妃拿捏她们三个的那个模样,她们不小心点,才是找死。别管了,咱们赶紧过去吧。不然的话,迟了又要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廖心芳悄悄问:“桃姨娘当年到底怎么了?怎地这么怕王妃?”
廖心美不耐烦道:“这些哪是我们管得的?再说了,又与我们无关,理那许多作甚?啊!车子那是修好了还是怎的?快走快走,当心她们不等咱们!”
……
看守廖家林地的,原本是一位在廖家跟前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后来身子不行了,便自请来了此处。
可是后来廖宇天当了永乐王后,受不住每次来廖家林地都要听老人家缅怀下天纵奇才的兄长廖乐天,没多久,老人家就被永乐王随意寻了个借口辞退了。换上了如今这个人。
现在这个董老儿是董氏选的,董府里的家仆,自然好处都往二房那边使劲。对待大房的一应事宜,便没那么上心了。
得亏了廖鸿先每年都要来林地几次,亲自给父母亲扫墓,拜祭。这人惧怕宫里人的手段,就也不敢太过于怠慢。最起码的表面事情,还是做得较为到位的。
如今听闻王府两房人要一起来祭拜先祖,这位董老儿就赶紧将墓地提前清理好,又备下素斋寒食,只等着主子们前来了。
待到众人行到,董老儿摆出笑脸迎过去。
先来的是大房的人。
世子妃是新嫁娘,头一次来此。
董老儿很是卖力地说了些好听的吉祥话,讨了不少赏钱。
眼见着二房也来了,他喜滋滋地迎了过去,当头就是作揖。正要说几句好话,就听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地道:“好狗不挡道!滚开!”
董老儿愕然抬头。
廖泽昌正从马车里出来,呲牙咧嘴歪歪斜斜地走着。
董老儿见状,惊道:“二少爷,您这是受伤了么?”
因着先前廖鸿先没有归家,故而以往王府里的人来的时候,他都是直接叫廖泽昌一句“少爷”。如今廖鸿先回来了,他又刚刚叫过“大少爷”“世子爷”,再见到廖泽昌,自然是顺口说“二少爷”了。
可是廖泽昌前一天才刚从大理寺出来,身子骨还没好利索,正一阵阵发疼发紧呢。乍一听到这称呼的变化,顿时怒极。再听他提起那些伤,心里恨到了极致。伸手抢过身边一人的马鞭,朝着他就狠命抽了过去。
董老儿看到了,大骇,腿一软滚到了旁边,刚好避开了头,那马鞭就一下子抽到了后背上,火辣辣一阵疼。
眼看着第二鞭子就要下来了,董老儿搭眼瞅见了王爷和王妃的马车,把心一横,也不躲闪了,就这么大大喇喇坐到地上,扯着嗓子喊道:“您这是怎么了?要小的死,也得给小的个明白不是!大少爷才刚给了小的许多银子,您却给小的鞭子。王妃!求您给小的做主啊!小的远离妻儿来到这里,为的就是给主子尽忠啊!”
因着自己是董府里的家生子,加上又是王妃亲自从府里把他要来的,他平素行事颇为张扬。刚才那几句话,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多讨点赏钱。
若是以前,若是遇上别的人别的事,董氏真只眼闭只眼就也罢了。毕竟看林地这活儿十分清苦,在这里整天对着坟地,远不如在府里伺候舒坦。
可是最近董氏和廖宇天刚和廖鸿先闹了不愉快,再听董老儿这话,便十分刺耳了。
廖宇天和董氏听说了此事,廖宇天唾弃地道了声“晦气”,再不肯搭理,当先朝着里面行过去。
董氏稍稍问了几句,瞥了眼坐在地上的董老儿,对廖泽昌道:“既然他说来此是为了尽忠的,既然没做好,那么你就教教他,让他做好点罢。”
说完,再不朝此人多看一眼,拂袖而去。
董老儿只想着自己是府里老人,王妃怎么也会顾及着些,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当即愣住了。
没了主子的维护,董老儿碰上吃了好些天牢狱苦头没处的廖泽昌,哪还有好果子吃?
当即被抽得哭爹喊娘,涕泪横流。
江云昭隐约听到那边有动静,就遣了人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听得是廖泽昌在抽打看林人,她有些不放心,就去寻廖鸿先,想问问他那护林人是不是自己人,要不要从廖泽昌的手里保下来。
生出这个念头,她环顾四周,却是没发现廖鸿先的身影。问了几个人,都说世子爷刚才到了后就闷声不响地自己离开了,到底去了哪里,他不让人跟着,大家却是不知道。
今日是清明节。自出府后,廖鸿先的心情便一直低沉。
江云昭想到他眉目间的愁容,再想到身处此地,能让他独自离开却不提前知会她一声的事情……
她深深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先在这里准备着。我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