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昭下意识地就朝那池子疾行而去。
走了没两步,旁边假山后突地走出一人,伸手就去拦她。
江云昭被突然出现的手臂惊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好在理智尚存,第一反应侧首去看,惊诧不已。
“你……”她刚说出一个字,对方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孟得胜四顾看看,见没有旁人。无声地对她说了声‘得罪了’,一把拉过她,将她往假山后推,塞到了假山和墙壁的空隙间。又扯过旁边的杂草,遮住了她一些身形。
江云昭刚刚站定,他眉眼凌厉地朝她看了一眼,指指自己,又指指池塘,示意他会搞定,让她千万不要出来。
孟得胜性子沉稳,断然不会做毫无理智之事。
江云昭虽担忧叶兰芝,但是想到她临了那句‘江云昭害我’的话语,最终朝孟得胜微微颔首,口唇微动,无声道了句‘多谢’匿在假山后站定。
一切不过是在须臾间完成的。
孟得胜快步走到池边,撩起衫子下摆,跳到池中,蹚到先前涟漪冒出之处,躬下.身子,单手一捞,拽着衣裳从中拎起一个人来。
他想单手将这人丢到池外去,无奈这人加上一身湿衣后重量极其可观。单手扔出着实困难。
孟得胜顺手一带,将对方双手抱住,这就准备将人拖到外头。
叶兰芝先前趴在池子里被水闷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个时候稍稍缓过神才发现不对,抬眼一看,瞧见自己居然被个男子抱住,叫嚷着“放开我”,不住挣扎,要往下跳。
孟得胜不过是见人要诬蔑江云昭,有心相帮,故而出手将使坏之人的计谋打断。
他哪里会认得叶家的姑娘?
见叶兰芝挣扎着要下来,他也不多拦,当即准备将人搁到池外便罢。
谁知这时候脚步声纷至沓来,竟是已经到了院门口。
孟得胜和叶兰芝稍一愣神的功夫,那些人已经到了他们不远处。
“你们在做甚么!”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厉喝着,双目宛若利刃,在二人身上不住巡视。
孟得胜这才意识到自己抱了个姑娘家,就将她放到了地上。
叶兰芝看了眼那儒雅男子,瞧见他满面怒容,她湿漉漉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再看到男子身边的几名少年郎……
视线定格在最为抢眼的那一人身上。
她贪婪地看着他,被水浸透成缕的长发散落在脸上,透过其中,依稀可见两只眼眸闪着的毅然决然的亮光。
但只一瞬,她就侧身趴在池沿上大口大口喘息,间或吐出口中秽物。
廖鸿先无暇理会她。
他自踏入院中便开始四处张望,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娇俏身影。
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廖鸿先拧眉,不悦地质问叶兰芝:“我先前听你提到昭儿……她人呢?”
方才叶兰芝叫得大声。几人恰好在附近,就都匆匆赶了过来。
廖鸿先心知江云昭绝不是叶兰芝口中那般恶毒之人。不待叶兰芝回答,他眉目一冷,嗤笑着说道:“你想好了再答话。莫要没诬蔑成功,反倒将自己的性命给搭上了!”
那儒雅男子担忧叶兰芝,正脱了外袍给她披上,闻言一下子沉了脸,对廖鸿先道:“廖世子这是何意?难不成兰芝那般说法,竟成了刻意诬蔑了么!”
此人正是叶兰馨和叶兰芝的父亲、叶大学士的嫡子叶侍郎。
叶侍郎说完这话后,自己先是一愣,忙去看廖鸿先。
果然,廖鸿先周身一片肃杀,哼道:“难不成叶侍郎这话,意思是说昭儿果真暗害她了不成!”
叶侍郎被堵得心口窝着火,腾地下站起身来,怒道:“那依着你的意思,一定是兰芝诬蔑了?”
“正是。”廖鸿先勾勾唇角,扬起个嘲讽的弧度,“事出必有因。还请叶侍郎说说看,你家女儿,到底有哪个地方值得昭儿冒险做这种事情!”
叶侍郎心念电转,张了张口,却无从辩驳。
廖鸿先望向叶兰芝,不屑地道:“你还是把实话说出来吧。拖得久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叶兰芝趴在池边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侍郎快步走到二人中间,挡住廖鸿先愤怒的目光,做出保护女儿的姿态。
叶侍郎的长女成了江云昭的嫂嫂,他们二人本是有亲。如今为了叶兰芝的几句话,二人居然当场对抗起来。
旁边几人看着势头不对,赶紧来劝。
叶兰芝愤怒地听着看着,再顾不得礼节,用湿透的袖子随意擦了擦唇角,手撑地面慢慢站起身来,仰起头,怒视着那个高大的少年,一字字恨声说道:“你觉得你的好昭儿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是吗?”
廖鸿先根本懒得答她。只微垂着眸极其轻蔑地哼了声,半个字儿也欠奉。
叶兰芝见他甚至都不肯再多看她一眼,又恼又怒,高声喊道:“若她问心无愧,又怎么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不待廖鸿先反驳,一旁的端王孙跳将出来,“咦”了一声,做出十分正经的模样,奇道:“依着你的意思,那如今不在这院子里头的人,都相当可疑、均有可能是暗害了你的人咯?”
他双手抱胸,咧了咧嘴,学叶兰芝刚才的语气,“毕竟除了你们两人外,其余人都可能是‘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的嘛。”
孟得胜正朝暗处的江云昭摇头示意,让她千万别出来。
听闻端王孙说到自己,孟得胜忙敛神回身,说道:“方才我看着姑娘入水的。当时她的身边并无旁人。”
他救出叶兰芝的时候,现场几人全都看到了。
叶侍郎没料到唯一的证人居然这般说,顿时恼羞成怒,横眉叱道:“无知小儿,竟敢信口胡说!”
孟得胜就算刚开始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也已从只纸片语里晓得了一些些。
听闻‘叶侍郎’时,他就想到了这女孩儿大概的身份。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随意诬蔑江云昭的居然是叶大学士家的孩子。
思及自己窝在假山后小憩时看到的、听到的那一切,孟得胜刚直的眉眼又冷厉了几分,“晚辈保证,这位姑娘入水之时,周遭十尺以内绝无旁人!”
叶兰芝不知他将事情整个瞧了去,猛地回头看他。
孟得胜竖指指天,对着叶兰芝说道:“在下敢对天发下重誓。姑娘若是觉得自己委屈了,不放与在下一同发誓。你意下如何?”
他性子耿直,周身自有一股坚定正气。这般铿锵说来,就连叶侍郎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看上去十分可信。
“爹爹!你可不要信了这莽夫的话啊!”叶兰芝看到叶侍郎神色有所松动,生怕连他都不帮自己了,忙拉了父亲的衣袖泣然说道:“江云昭肯定还在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她没道理能跑得了!”
廖鸿先轻轻嗤道:“若想弄清真假,其实有个办法最为容易。”
说罢,回首朝着院门处轻喝一声:“来都来了,畏畏缩缩作甚么?还不赶紧过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七岁多的男童行了过来,当先一句话便是:“昭儿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问题了?要不要我帮忙瞧瞧?”
廖鸿先却不接他话茬。只伸指遥遥指着那水池,平淡说道:“跳进去。”
男童“哎”地答了声话,也不多想,小跑着就朝水池冲去。
叶侍郎骇极,忙过去想要拦他。
端王孙在旁拉住了叶侍郎,嬉笑道:“孩子都不怕。您老怕什么?难不成,胆子还不如一个孩子大?”
叶侍郎想叫住男童,对方根本不听他话。想拉,他又动弹不得。
眼看着男童走到池子边了,他抖着手指着男童,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小祖宗,可是先皇和太后的幺子、当今圣上的胞弟!
若是出个一丁半点儿的差错……
后果不堪设想!
叶侍郎骇极,忍不住别过脸不去看。
噗通一声响后,便是陆元聪哈哈大笑之声。
叶侍郎半捂着眼扭头看过去,震惊不已,指了立在池中的男童,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水,分明才到他的大腿那儿!
廖鸿先冷笑道:“得亏了叶姑娘身子清瘦。但凡稍微胖一些。怕是仰躺在这池子里,还能露出鼻子仰着头随意呼吸的。”
他虽说得夸张,但众人不得不承认,这池子是真够浅的。除非是不会走路的小娃娃,不然的话,不小心落入其中,肩膀以上是肯定能露出来的。
廖鸿先招招手,陆元聪跳出池子,走到他身边,使力跺了跺湿了的双脚。
“等会儿寻元谨,让他给你找身干衣裳出来。”
廖鸿先叮嘱完他,唇角抿紧,显出肃杀之色。
“这池子原本就不深。叶姑娘你落到里面,第一时间不想着怎么出来,反倒是等着人来救了才出水,到底是何意?
“或许……易菁儿带你参观过王府后,你以为只你知道这一点,昭儿没来看过落成的水池、所以不知晓。若你真进了池子,旁人也不信她是无心之举?
“这池子,本就是听了她的建议,所以修得这样浅。为的就是往后可以把这处园子造成孩童可以随意游玩的地方。若是不小心落了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廖鸿先望着脸色忽白忽红阴晴不定的叶兰芝,神色愈发冷冽,“她若真有心害你,何苦寻这么浅的池子?倒不如……”
他嘲讽地勾了勾唇,“倒不如觅个最深的,人一进去就浮不上来。更为干净利落,没了后顾之忧。”
叶兰芝的脸刷地下彻底惨白了。
当初听易菁儿说,她是头一个看到这浅池的,就以为王府之外旁人都不知晓。
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出!
端王孙他们闻言,恍然大悟。
叶侍郎又羞又恼。
——前些日子叶兰芝来过王府,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料到自己的女儿居然利用了事先知道的构造来做坏事。
他有心想把女儿呵斥回去。但是,这件事情,不给廖鸿先一个交代,依着他的性子,又怎会善罢甘休!
叶侍郎在这边快速思量着,廖鸿先却是四处寻觅江云昭的身影。
——叶兰芝有一句话没说错。那么短的时间,昭儿没办法跑很远。
得尽快找到她才行!
孟得胜见廖鸿先四顾看着,知道他气得狠了还不忘找江云昭。忙重重一咳,又拍了拍手上几乎干了的水珠子。
廖鸿先就往这边望过来。
孟得胜见众人没有望向自己,赶紧朝廖鸿先使了个眼色,再不动声色朝那假山看了眼。
江云昭隐在暗处,见只廖鸿先一人望向她这边,便将身边的一处灌木晃了晃。
廖鸿先明白过来,暗暗松了口气,朝着孟得胜释然一笑。
孟得胜见他知晓了,安抚地回给他了一个笑。
这时稍远地方听到声响的人也循声赶了过来。
瞧见叶侍郎的外袍下,叶兰芝衣衫湿透。旁边立了个高壮男子,鞋子上全是水,小腿处的裤子和手臂处的衣裳也已湿了。大家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端王孙看看叶兰芝,看看孟得胜,眨眨眼,哀叹着说道:“叶姑娘落了水,这位……”他想了半天,才发现还不知道孟得胜名字,顿了下,“……这位壮士第一时间救了她,把她从水里抱出来了。”
一个‘抱’字,说得又重又狠。让周遭的人不由就去想当时的情形。
有位夫人极重礼节,闻言不由掩口轻呼:“幸好叶姑娘还未定亲。不然的话,也只能退了亲嫁给这位勇士了。”
这件事,正是叶侍郎当初极力回避的。
如今听到有人提起,他恨不得立刻捂住所有人的眼和口,让旁人再无法非议半分。
但是,事已至此,又怎由得他随意做决定?
就在叶侍郎打算赶紧把叶兰芝带走的时候,凌太妃在宁王府世子的引路下,带着人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凌太妃怒目问道:“好端端的,出了甚么事?”
——今日是她儿子陆元谨的大喜之日。如今,却是被人搅合了!
旁人还未说出口,陆元聪已经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看到那罪魁祸首,凌太妃愈发气恼。
平日里看着文文静静挺柔和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没事就爱瞎闹腾!
她本就身份高,又是长辈,说起话来,更是无所顾忌。
“原先你听到鸿先要成亲,便镇日里要死要活地,失了女儿家该有得矜持。我们念着你年纪还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谁知如今你愈发不像话!昭儿什么品性,我们看着长大的,还不知晓?若她想置你于死地,根本无需自己动手。只要她发了话,大把的人帮她做事。哪就需要污了自己的手了!”
她草草地扫了一眼孟得胜,说道:“事已至此,已无法改变。择个好日子,把你俩的亲事给办了吧。”
说罢,拂袖而去,再不肯多看叶兰芝一眼。
凌太妃发了话,除非是太后或者帝后插手,不然,这亲事,就彻底定下来了。
可是那三位是最为尊贵之人。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个诬蔑江云昭的女孩儿大动干戈?
不再给个闷棍都是极给面子的了!
叶侍郎想通了这一点,身子晃了晃,抬手给了叶兰芝一个巴掌。
叶兰芝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个结果?
气极恨极,再被这巴掌一扇,竟是一下子晕了过去。
“把她给我带下去!”
叶侍郎有气无力地说着。
端王孙兴冲冲跑到院子外头,喊了婆子过来。
廖鸿先望着呆若木鸡的孟得胜,拍了拍他的肩,“叶大学士家家风极好。虽有人心思不正……”他顿了顿,“不过你日后稍稍费心些,倒也无甚大碍。”
“可是我没想过……”
“难不成你还嫌弃叶家门第低?”廖鸿先微微蹙眉。
孟得胜忙否认,“不、不是。”是他太高攀了。
“不是就好。”廖鸿先颔首道:“说起来,叶家那姑娘心怀恶念,你纯正刚直,倒是委屈你了。”
孟得胜本就被那消息惊得回不过神来。如今说起这些,更不是廖鸿先的对手。
他呆滞地往外走了几步,忽地停了步子,慢慢转回身,问廖鸿先:“崔大人去了哪里?”
他说的,正是翰林院的崔大人。他能进到这里来,是崔大人将他一起带来的。不然,就凭他,哪有这个本事?
端王孙瞅瞅他的模样,凑到廖鸿先跟前,倒吸一口凉气,十分同情地低语道:“明明得了最大好处的是他。可如今我瞅着他现今的模样,怎么反倒跟被人欺负了似的?”
他这极其嫌弃的语气倒是让孟得胜有几分回了神。
廖鸿先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不欲在旁的事情上多做纠缠,遥遥指了一个方向说道:“应当是在那里的。你过去寻吧。”
此时人群已经散了,回了喜宴那边。
廖鸿先望向端王孙他们几个,“你们陪孟少爷一起过去吧。”
端王孙不干了,挑着眉说道:“哦?敢情以我这,嗯,高贵的身份,还得陪着他过去找人不成?”
廖鸿先淡淡望着他,说道:“我说错了。那不是孟家的少爷。是叶侍郎家的女婿!”
一听这称呼,端王孙来了劲儿。
刚刚的事情,有很多细节值得回味啊!不行,得找那小子再唠叨唠叨。
他再不愿和廖鸿先多说,挥了挥手,叫了旁人去到孟得胜身边,与孟得胜勾肩搭背地走了。
待到人走光,廖鸿先去到假山旁。
垂眸看到假山后稍稍露出一点边的裙角,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轻笑一声,侧身依靠到假山旁,低声道:“出来吧。没有旁人了。”
江云昭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此时听了他的话,她磨磨蹭蹭走了出来。还是有些不放心,越过他的身子,朝外头四处看了几眼,这才松了口气。
继而气道:“那叶兰芝怎么回事!好端端地,竟是起了这种龌龊心思!也不知是被什么给迷得魔怔了!”
身边的罪魁祸首轻咳一声,喃喃道:“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不是?我以为和她说得很清楚了。”
谁知那人还是不死心。
江云昭看着他那精致的眉眼和洒脱的气度,越看越勾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恼道:“往后你给我多吃点!”
养胖了养丑了,别人瞧不上了,那才最好!
廖鸿先心说他日日练武,能胖得起来才怪。却也心知江云昭这是独占欲作祟,不肯让旁人再多看他一眼。
他心里美滋滋的,顺势说道:“好好!往后我每餐多吃两碗饭,成不成?”
想了想,又道:“你若是不解气,回家后我负荆请罪?再不行,你拿了马鞭,瞧我哪里不顺眼,就打哪里,如何?”
他性子张扬,旁人怎么说怎么想,素来不在意。
偏偏对着她时,处处让着她、随了她说,不肯让她受半点委屈。
江云昭看着他小心奉迎的模样,到底心软了,绷不住冷面孔,哼道:“让我好好想想,回去再说。”
廖鸿先知道她这是心疼了,舍不得真的罚他。不由弯了唇角,笑着道了声“好”。
二人相携着悄声说着话,一同往外行去。不知不觉,就也出了院子。
甫一转过弯去,二人似有所感。对视一眼,齐齐回过身,往后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不远处。那人神色平静,正定定地望着这边。
正是楚月华的哥哥、楚国公府世子楚明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