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方心里是这般想的,话也是这么说的。
但是,路北方知道,这蔡忠的任命背后,恐怕不只是简单的人事安排。公安部和中组部被接连施压,说明这人在上面,还有一定人脉。
最重要的,省委书记纪金来既然把议题暂时搁置,说明他心里也在权衡。上头的压力,摆在那儿,下次常委会,说不定还会旧事重提。
虽然,路北方历来反感在官场上搞团团伙伙,但这次形势逼人!若是上面非得调蔡忠来任省常委、浙阳省公安厅长,肯定将对浙阳的工作,产生很大的影响。
而自己哪怕在公开场所,对这样的任命表示反对,也将没有什么效果。
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路北方并没有坐到办公椅上,而是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杭城深沉的冬日,沉思了好一会儿。
窗外,铅灰色云层低垂,压得楼宇轮廓都模糊几分。
寒风裹挟枯叶掠过街巷,光秃枝桠,在风中乱颤,似在无声控诉,这肃杀又无力的僵局。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路北方盯着柯政的号码,稍作犹豫,还是给他发送了条短信道:“柯兄,你回去了?”
很快,柯政回短信了:“正准备走,手头这点材料处理完就撤。”
“你从大院左侧侧门走,咱们一起出去喝点?”
路北方提了这建议,而且不走省委大门,主要有二点原因。
一是自己与省委组织部柯政在一起,若从省委大院门口出去,现正值下班高峰,指不定被人看到,会指指点点!
二来,路北方现在有贴身的联络员,实则就是保镖许常林。
但这次,他要和柯政说话,并不想带他出去。
“行,那我现在走,等你!!”柯政在那边道。
“好,稍后见。”路北方回应他。
回了柯政的短信,路北方披上黑色羊绒外套,从他的办公室下楼。
然后顺着省政府左侧往后面走,走了二百来米,就从这清理垃圾通道的侧口,路北方挤身出去。
远远的,路北方便望见柯政,正站在梧桐树下抽烟。猩红的夕阳,挂在树梢,将柯政高大的影子,映得格外伟岸。
“走吧!老地方,整一杯。”
“好啊,正好老婆不在家!愁着饭点。”
路北方手一扬,领着柯政沿着省委大院大门相反的方向,走了约有三百来米,拐进一条巷子,便是地摊烧烤城。
这座城市,有着繁华的一面,也有这般,极具烟火气息的一角。
铁皮棚子,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路北方和柯政挑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老板麻利地生起炭火,通红的火苗舔舐着铁网,暖意渐渐漫上来。
路北方站起来,用一个铁盘,去食品架上,挑鸡翅、牛肉串、羊肉串、鱿鱼串、土豆片……
回来的时候,就见柯政已经拧开了一瓶白酒,他缓缓地倒进杯沿,倒了两杯。
或许觉得他面前的那杯倒得太满,已经无法端起来。
柯政便弯腰,凑过酒瓶,汲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间,脸上的疲惫,似乎褪去几分。
他脸带笑意,盯着路北方道:“好久没喝酒了!哈哈!爽,还是很爽!”
接着,他再道:“路北方,你找我喝酒,肯定不单纯!是有事吧?”
路北方抬眼盯着他:“你难道不知道蔡忠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一点!”
“你知道了,那还在会上提议,他出任省公安厅长?!”路北方往烤架上扔了几串羊肉,油脂滴在炭火上腾起白烟,他有些不解道:“他在浙阳工作半个月,每天开会说十几个‘他妈的’,搞得同去开会的同志,私下都叫他‘脏话领导’!就他逢人就怼、开口脏话这素质?还让他来出任省委常委?兼公安厅长?我实在不服气!!”
柯政翻动着一串烤韭菜,看到烤黄,忙着递给路北方,嘴里苦笑着道:“你不服气,那又怎么样?这事儿,不仅我知道!事实上,他在浙阳那摊子事儿,省委大部分领导都知道,甚至连隔壁省的领导都传开了。当然,包括我们在京城打听过,蔡忠在京城,口碑就不怎么样。只是听说,他是某个的二代,虽没什么素质,大家也拿他没办法!”
“就因为是二代?那没能力,也能上?!” 路北方本来端着杯子,准备送往嘴里,此时,又重重将杯子放下,震得杯里的酒水,都晃出来不少:“老柯,你我在浙阳干了多少年工作?这几年,不管怎么样,浙阳的经济得以快速发展,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咱们就是不看官方统计的数据,而是凭直觉来看!当我们到西部出差,到京城出差,坐在高铁上面时候,看到我们浙阳到处林立的崭新高楼,乡村别墅,就能感受到地方快速发展和变化!如今,咱们好不容易让浙阳有些起色,上面却调这样的人来搅浑水!我真是想不通。”
即便坐在路北方的对面,柯政也明显感受到路北方身上那股不甘的怒火,他是觉得提拔机制的不公,未有任人唯贤!对这样的庸碌之人,走上重要领导岗位而不服。
柯政沉默良久,将啃过的竹签,整齐地码在桌子上,然后,他的语气依然万分平淡道:“北方,这事儿?你我都清楚,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能力问题,蔡忠背后站着谁?纪书记和乌尔省长心里明镜似的。我这边虽是省委组织部长,但他们这层次的人事安排,自然不是我们能过问的。”
“意思,你对这事,也没别的办法??”路北方盯着跳动的火苗,想起蔡忠之前来浙阳,主持高速路抢险时的专横模样,不觉道:“我就是觉得这事,太不公平了!!”
顿了顿,路北方目光灼灼盯着对方:“你肯定也知道省公安厅的常生军,工作努力,干活扎实,从基层民警一路摸爬滚打上来,二十多年扎根浙阳公安系统。他破过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去年那起震惊全国的跨境电信诈骗案,要不是他带领专案组连续三个月不眠不休,顺着境外线索深挖,不知道还有多少老百姓要倾家荡产。他对浙阳的治安状况了如指掌,基层民警对他也很是敬佩,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公安厅长,还有谁适合?”
柯政转动着酒杯,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晃:“北方,我明白你的意思。常生军的能力和履历,确实无可挑剔。但我刚刚说了,蔡忠的任命,是上面定的调子。这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哪怕是纪书记和乌尔省长,我也知道,他们在这件事情上,颇有顾虑,怕将上面的人得罪了!”
听说都怕得罪上面的人,路北方忍不住了。
他硬着腮帮咬牙道:“怕得罪人,就这么干?就忍气吞声委屈自己的同志?!!要知道,这是公安厅长,是守护百姓的防线,怎么能让这草包干?!”
说完,路北方脖颈青筋暴起,抓起手机道:“这事儿,你要为难!我来问问中组部的领导,他们到底是看能力,还是看出身?!”
柯政脸色骤变,一把按住他要摸手机的手,铁钳般的力道让路北方手腕生疼:“路北方,你疯了?!”
“我没疯!”
“那你打这电话干吗?”柯政压低声音,镜片后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我实话跟你说,蔡忠他老子,为这事,还找到中组部发过飙!这事儿很多人知道。现在的部长,还是他以前的部下!你现在打这通电话?是什么意思?是想让他下不了台?”
“北方,你现实一点好不好?很多事情,是你我能决策的吗?既然我们未能决策全部,那我们在自己的本职工作内,做好自己的这一份就好了,不是吗?”
路北方见柯政怒了。
他只得忍了忍,也就不为难他了。
但是,他依然很气愤。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最终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抓起酒瓶,狠狠往自己杯中倒酒,酒水溢出嘴角,在嘴角蜿蜒成河。
铁皮棚外,寒风拍打在塑料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与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交织,像是某种刺耳的嘲笑。
以至于这天晚上,两人将一瓶白酒喝完,才各自回家。
那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不到,中组部就将蔡忠的任命书,送到了浙阳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