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白露为霜。乞巧节过后的第十日,一大群鸿雁自北方飞入暮庐城中,落脚于华沁池内。随之而来的,则是萧瑟的夜风与清晨时草间枝头留下的淡淡白霜。仍身着夏装的人们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秋意已渐渐地浓了。
夕阳西下,依然苍翠的松柏掩映之下,折柳轩内隐隐传出一曲悠然的古调。九孔陶埙在青衣将军蓄着短髯的唇边发出朴拙的音阶,给本就清冷的院中平添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日前于大殿之上,国主的反复无常令向百里愈发觉得,此次仓促出兵或许正是靖海侯祁守愚想要得到的结果。但是对方此举背后的深意,他却怎样也无法猜透。更加令人烦扰的是,自那日之后国主便一病不起,以致其数次入宫均未得成功求见。
眼瞧着大军不日即将开拔,劝国主罢兵的希望也愈发变得渺茫起来。青衣将军心情复杂,一连三日都将自己锁在折柳轩内,存下的几坛清荔烧也很快见了底。
突如其来的一阵敲门声令院中的古曲戛然而止,也吓得蹲于屋门前的几只松鼠丢下捧着的松果,飞也似地窜上了树去。
屋内的向百里却是一动未动,并没有起身去迎的意思。然而片刻之后敲门之声又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略显焦急的轻呼声:
“百里,我知道你在家中,快些给我开门!”
青衣将军皱了皱眉头,趿着一双早已磨得泛白,却又十分干净的黑色官靴,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了院门前。木扉轻启,门外所立的是位身着紫衣的窈窕女子。对方怀中还抱着一只酒坛,正是迦芸斋的女主人冷迦芸。
向百里立刻一把将其拉进了院内,随后反身便将门扉死死关上,低声喝道:
“你怎地擅自跑我这儿来了?!”
“放心吧,我一路上都十分小心,无人看见。”冷迦芸被扯得险些失去平衡,却依然努力保持着淡然,头上的银饰摇晃着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好似风铃。
面对这个任性行事的女人,青衣男子显得有些无可奈何:“若是被人看见还了得!这么着急找我,所为何事?”
“听那两个孩子说,你接连数日都未再入宫,也没有继续指导他们武艺了。我知道你一日无酒肚中酒虫便叫得慌,故而特意捎一坛新酒给你杀馋。”
冷迦芸抿嘴笑着,将手中的酒坛朝语气严厉的对方手中递了过去。却未曾想向来爱酒的将军一反常态,并没有立刻凿开泥封灌上两口,只是盯着女人如花的笑靥问道:
“小迦你就直说吧,今日前来,是否仍打算劝我不要领兵出战的?我身居舟师统领之职,焉有不随军出征的道理。况且从戎至今,我还从未吃过败绩,你放心便是了。”
冷迦芸被说中心事,笑容登时凝在了脸上,随后低垂下双眸,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晶晶亮亮的:
“就会说那没用的。出兵之事太过蹊跷,偏偏国主又于此时病倒,分明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将你从宫中支开。更何况,你与那祁守愚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无论是否是他在幕后操纵,此去奔袭数千里之遥的澎国,途中一旦出了半点差池,其定会在朝野上下借机中伤。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又让人如何不担心?”
青衣将军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女人,仿佛生怕自己会被对方说服一般喃喃地应声道:“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城中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还有那三个孩子。”
“拜托我?百里,我们已经足足筹划了二十余年,青湾里的人也早已经等得着急了,不如便借此次晔国出兵,海防空虚之机出海,完成大哥的遗志,永远地离开这里——”
女人反问起来。然而话未说完,向百里便打断了她:“可若是就此离去,那些前去攻打澎国的兵士们又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冷迦芸诧异道。
青衣将军长长地叹一口气:“小伽,你我一齐回青湾去并非难事,可白沙营中的许多将士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若是主将临阵走脱,他们很有可能便会在澎国,甚至在去往澎国的路上丢了性命!”
“可守候在青湾的那些人才是我们所不能放弃的!他们足足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寻到一片极乐之地,寻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啊!”
女人终于忍不住驳斥起来。可向百里听后却只是摇头:
“但如今,白沙营中的那些年轻人在我眼中,同留在青湾的人已无任何分别。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让我于二者之间做出取舍,我又如何能够轻易做到!眼下青湾仍可以等,可即将上阵厮杀他们却是不能再等啊!”
“百里你可别忘了,当年你亲口向他们做出承诺,并带着我来到暮庐城的时候——”
“当年,是我太幼稚了,把这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当年我以为正确的,如今看来也未必仍是真理。而当年我所以为的不对,或许也并非皆是谬误。”
争执起来的二人突然间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冷迦芸才又一次开口,却并没有再尝试去说服对方:
“百里你说得没错……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都已不再如当年那般简单地纯粹。只不过我们身在其中,并没能来得及察觉,更未发现自己其实早也已经变了。你若执意要去,我自不再阻拦。那三个孩子我也会好好照顾,不劳你分心挂念。只是将炎那个孩子——”
不等对方说完,男人便已猜到了对方想说什么:“不用你提醒,我也已经能够感觉得到。自从那个小鬼学会摧山之后,身上的戾气便越来越重了。”
女人点了点头,犹豫着继续说道:“是啊。我总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一直在背后推着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自打上次于城外杀了那个狄人之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可摧山之力毕竟有限,那孩子之所以会如此,恐怕更多的还是因为心结。所以,我希望你能多替我开导开导他。至少同我比起来,那三个孩子似乎更加喜欢与你谈心。”
向女子嘱咐了一番之后,青衣将军却突然按下了话头,转身回屋取出两只小盏摆在院中的青石台上,随后凿开了手中抱着的酒坛。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于院中四溢开来,他则一边斟酒一边道:
“且不说这些了。接下来至少数月都无法联系,小迦你今日便陪我一起喝点。”
“百里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冷迦芸话刚说了一半却忽然打住,旋即端起了青石台上的瓷盏,一仰头便将满杯烈酒灌入了肚中,当场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向百里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也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不会喝酒,酿出来的清荔烧却是暮庐城中,不,是整个大昇最好的!”
“比在叶离时还是差了许多吧。只是这么多年你喝惯了而已……”
酒劲催动,女子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团浅浅的红晕,被金色的夕阳一照,就好似闺阁里待嫁的少女般风姿动人。
“小迦你还是那样美。只可惜,这院中夏末的最后一茬海棠已经谢了,入秋前扦插的新苗现在又没开起来,否则我定要摘下几枝,亲手为你戴在头上。”
“就像你我刚认识时那样?”冷迦芸眼中泛起了一片朦胧,似乎又追忆起了往昔。
“对,就像你我刚认识时那样。”
青衣将军笑了笑,又将自己跟前的小盏甄满了酒:“想当年率军初入叶离城,我欲去酒坊中买酒吃时才发现身上竟忘了带钱。却不曾想竟会有一个俊俏的卖酒姑娘同意赊账给我,只是需我用身上的一件东西做抵。”
“所以你便去店外树上摘了一支盛开的海棠,然后放肆地坐下喝了个酩酊大醉。那姑娘无法,便只能先替你垫上了酒钱,还留你于店中睡了一宿,甚至连脚上穿的靴子也亲手为你补好——”冷迦芸这才注意到青衣将军脚上趿着的那双旧鞋,掩嘴而笑,“一对臭靴子,穿了多少年还舍不得扔啊?”
“这靴上可留着那姑娘亲手缝的针线痕迹,我又怎会舍得扔?还记得当年酒醒之后,我得知那姑娘乃是酒坊老板的养女,当即便带着彩礼上门提亲,却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姑娘居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却始终没有告诉我,当初自己为何会同意?”
向百里说着也兴奋了起来,温柔地牵过女子的手。
“好好好,那现在便说与你听。当年那个姑娘所以会答应这门婚事,全都是因为你喝醉之后就像这般,抓着的她手不肯放,还滔滔不绝地同她讲这世间的奇闻异事。姑娘于叶离城内压抑得久了,自然想要跟你去看看这大千世界。”
“所以从那以后,小迦你便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四处漂泊,吃这么多苦啊……”青衣将军却忽然不笑了,言语间满是愧疚。
“说什么苦不苦的。我若是没有随你出来,或许早已被那酒坊老板收做小妾,或是卖去外乡嫁给根本不认识的庄稼汉,永远地困在夷州了。这世间本就有无数种可能,既然自己选了,便不会再后悔。况且,即便真的能回头,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忽然说这些做什么,好好喝你的酒便是。”
紫衣女子也不禁有些感慨起来,一面劝慰起面前的男子,一面从对方手中接过酒坛,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盏。
“小迦,早知你如此海量,便该带大坛酒来的。”
向百里开起了对方的玩笑。仿佛自己又重新变成了叶离城酒坊中,那个与卖酒姑娘谈天说地,挥斥方遒的不羁少年。二十多年来,他与冷迦芸极少相见,更无甚机会对饮。眼下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心中满是说不完的话。
“就是故意不给你多拿,叫你领兵在外也能常常惦念起这酒,惦念起我来,上阵拼杀时便不会——”冷迦芸忽然有些哽咽,忙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中,生怕自己一语成箴。然而面前的男子却早已猜到了她的心思,只是摇头微笑:
“放心吧,不会的。我可是陆上第一猛将向百里。待明年这院内的海棠再次盛开之时,你便会听到我得胜归来的消息。我向你保证!”
冷迦芸没有再说什么,似有些头晕般倚着青石台旁的小凳坐下,看着身边一株刚刚发出几枚花苞的海棠树发着呆,口中却轻声哼起一支曲折婉转的民谣:
“鸳鸟成双,彩蝶并飞。
合卺待啜,君何不归?
照月浅画眉,对镜梳云鬓。
华发独寿百年尔,推窗空对连理枝。
陆有所尽,海有所止。
生死成说,唯盼君归。
沧海难为水,故地犹作琴。
绵绵相思人缱绻,唯有昔年诺千金。”
歌声与先前向百里用陶埙吹奏出的古调一模一样,只是配上词后,更显几分惜别的不舍与相思的温存。
就这样,二人于院内喝酒聊天,直至夜色渐浓,月上中天。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院外不远处的几株参天松柏下,自始至终都立着个身着舟师海鹘纹玄甲的人影。那人已经于这片林子里守了整整一天,直至看紫衣女子来访才悄悄凑到了跟前。
时过夤夜,院内的说话声也渐渐小了下去。那道人影方才确定,冷迦芸今夜是不打算离开折柳轩了。他愤愤地捏紧了手中宽背马刀的长柄,悄无声息地转身朝松岗下走去。月光照在其铁青色的脸上,乃是一副双目暴突,凶神恶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