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青衣参将果真再次光临酒坊。他不仅还上了前日里欠下的酒钱,还加倍多给了不少。酒坊老板看着放在案上的金铢笑逐颜开,当即吩咐冷迦芸去后堂再取几坛陈年的清荔烧来招待贵客。可向百里却将手一挥,表示不必了:
“姑娘且留步,我有话要同你说。”
东黎女孩忽然紧张起来。她不知对方究竟要说什么,扭头看了看养父,见其只是笑嘻嘻地立在一旁,方才大着胆子坐下。
“向某今日来访,实属冒昧。无奈昨日归营之后,愈发觉得姑娘心地纯良,品行敦厚。百里不才,不懂夷州礼节,却还是斗胆想问姑娘是否已为人妇,或已有婚约在身?”
年轻参将长身而立,忽然朝冷迦芸抱拳施了一个大礼。
“你想做什么?”
酒坊老板此时方才意识到年轻人今日前来并非只是为了还上赊欠的酒钱,不等一旁的少女回答便抢先插嘴道,此前谄媚的笑容也尚未来得及收回,渐渐僵在了其脸上。
“失礼了。阁下是这位姑娘的养父,理当问您才是。正如在下方才所说,若是姑娘并无婚约,那么向某今日便欲提亲,不日娶姑娘过门为妻。”向百里又恭敬地朝那店家作了一揖。
年轻参将的一番话,令冷迦芸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心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她没有想到自己无数次于脑海中设想的第二次相见,竟是盼来了少年英雄直截了当地求婚。她更没有想到,城中万千怀春少女梦寐以求的机会,如今居然会幸运地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然而,她却忽然支吾了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我并无婚约在身,只是你——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知道了也不成!你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老子不同意,便休想离开这里!”酒坊老板几欲抓狂,一把将姑娘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为什么?我本就不是你亲生的,你也从未将我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如今有人要娶我,何须你的首肯!”
东黎少女生平头一回同自己的养父顶撞,直将酒坊老板气得七窍生烟,额角青筋登时暴凸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嘶吼道:
“实话告诉你吧,当年你亲生爹娘是将你卖给老子做童养媳的!待今年十月成年之后,老子便要娶你过门做婆娘的!谁想带你走,便是同老子过不去!”
“我不是你买来作女儿的?!”冷迦芸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
酒坊老板咧了咧嘴,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咋?谁说买来的女儿,长大后便不能娶来当婆娘了?当年的卖身契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若是要怪,便怪你的亲爹亲娘不识得字!”
东黎少女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响——转眼间,她所认识的全部世界便分崩离析,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姑娘万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自己从小一直当做父亲般畏惧的男人,居然是个行径如此卑劣的无耻之徒。
立身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的向百里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当年买她,花了多少钱银?”
“你想都别想!若是老子放她走了,这辈子恐怕都难再娶上婆娘的。就算你出再多钱银,老子也不答应!”酒坊老板气急败坏地吼道,口中白沫飞溅,喷了青衣参将一身。
“你难道不先问问,我究竟打算出多少钱来买她的自由?这里,乃是我今年的全部俸禄,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枚金铢。”向百里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羊皮小袋。袋子被塞的鼓鼓囊囊,看起来十分沉重。
“多——多少钱老子都不会卖的!”酒坊老板稍稍犹豫了一下,吞了口口水,还是摇头。
“店家,本将军奉劝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这一百枚金铢,怕是比你这间酒坊几年内所能赚到的钱银还要多。我可提醒你,依大昇律例,私自买卖童女可是重罪。无论夷州本地的风俗如何,只要仍是大昇的辖地,便不得违犯律法,否则自当严惩!”
青衣少年突然一改先前的和善,言语间也明显多了些威胁的意味。
酒坊老板是个粗人,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会成为对方的把柄,一时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他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地鼓涨着,最终不得不屈服了,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羊皮小袋,指着冷迦芸的鼻子骂道:
“贱货!滚!以后永远都不许你回这个家!”
而此时对东黎少女而言,这间曾经是她全部世界的酒坊,再也不那么重要了。她看了看面前正气凛然的向百里,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
“不回便不回,这个鬼地方我早就待得腻了!”
方才还振振有词的青衣参将见此情形,也突然露出了孩童般灿烂的笑容:“姑娘这是——答应在下了?”
“除了答应你,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面前的姑娘嫣然一笑。
“如此,甚好!只不过,在下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姓。”
“我叫冷迦芸。哦对了,昨日你将这个落在了我这儿——”
少女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转身去里屋取出了一只官靴,红着脸递到了对方手中:
“靴子上的破洞我都替你补好了。”
向百里有些窘迫地嘿嘿笑了起来,迅速将鞋接过:
“昨夜酒醒之后,我还说自己的靴子不知丢哪儿去了,原来是落在了这里。不过是一只旧靴子,姑娘又何必再帮我缝补,弄脏自己的手……”
“替自己的夫君补靴子,又有什么关系。只是它看起来似乎不太合脚,日后我再帮你重做一双便是。”
冷迦芸摇了摇头,挽过对方的胳膊便朝店外走去,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幸福。
“你——都不用收拾一下的么?”
青衣少年并未想到东黎女孩竟会如此果决,心中虽喜,然而在左右路人的注视与指指点点下,却仍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
“不用,反正这酒坊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留恋的。只有这只陶埙——它是放在我的襁褓中一起带来的,只是可惜无人会吹。”
说着少女将一枚深褐色的蛋型物自腰侧解了下来。不曾想,向百里伸手将其接了过去,端详一番后放在唇边,竟是吹奏起一首古朴而悠远的曲子。
“原来你会吹啊!那——我便把它送给你吧。”
冷迦芸嘻嘻笑着,踩着曲子的节拍,掂起脚在路上一跳一跳的。这似乎是她被卖入酒坊这么多年以来,笑得最畅快的一次。青衣参将跟在其身后,如痴如醉地注视着雀跃着的姑娘,吹得更加起劲了……
在那之后半年,叶扶风伤重不治,于叶离城中身故。临终前,他仍无比挂念着万里之外的青湾,以及那里成千上万追随者的安危。而从这位名震天下的海寇口中,新婚燕尔的向百里与冷迦芸也终于了解了青湾城的过去,并郑重承诺大哥,一定会完成他的遗志。
年轻的夫妇朝榻上叶扶风冰冷的尸骨拜了下去,久跪不起。而后数年,向百里成功出仕晔国,又暗中将由青湾逃出的旧部招募至自己麾下,终于寻得一个机会,义无反顾地率众驾船,驶向茫茫大洋,带着叶扶风的骨灰,朝隐匿于澶瀛海深处的青湾城进发。
时至今日,冷迦芸仍清楚地记得出海当日和徐的海风与炫目的暖阳。直到那一刻,东黎少女都不敢肯定是否真的能够抵达青湾城。毕竟鲸洄湾以西的大洋,对于任何一个从未出过海的人而言,都代表着迷途与死亡。
甲板上,东黎少女从身后搂住了夫君的腰,将侧脸贴在其宽厚的背上。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以及指尖上传来的微微颤动:
“百里你说,若是此行我们一无所获,甚至再也回不来了,又该怎么办?”
“小伽,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的!”青衣将军眺望着前方的万顷碧波,语气间满满溢着无尽的温柔,“况且,不是还有大哥给的那张海图吗?不管会遇见什么,只要我向百里活着,就定不会让你遇见一丁点危险!”
冷迦芸点了点头,闭口不再多问。因为她知道,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以放心地跟随他,哪怕天涯海角。而打从她在酒坊时答应嫁给对方的那一刻起,便已没有什么艰难困苦能够吓得住。
即便是死亡……
“小伽,忘了我吧……”
朦胧之中,东黎女子似乎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她睁开眼睛,推开怀里早已见底的酒坛,举目四眺。
这里,依然是阜国的王宫。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但借着月光,她忽然看见似有个人影正立于自己的房门外。对方浑身上下一水青色的长袍,唇角留髯,面若春风。
那是曾经名满天下,令自己一见倾心的的不羁少年。那也是戎马一生,无往不利的晔国殿前军马大都护。那更是二十余年来为了一句承诺便义无反顾,负重前行的盖世英雄。那还是为了自己的执着与信念,甘愿替所在乎的人们慷慨赴死的铁骨男儿。
眼前的人影渐渐淡入了夜色,消散于无形。冷迦芸也不清楚,每夜这般不断地回忆起往昔,不断地用悲伤折磨自己,究竟是想获得怎样的结果。但她却知道,唯有以这种方式,方能稍稍缓解自己心中无尽的思念。
“百里你说得轻松。这二十余年即便只是场梦,我也是决计忘不了的啊……”
紫衣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满面泪痕。夜风中,她又抱起了身旁的一坛尚未开封的新酒,仰头痛饮起来。
而就在冷迦芸借酒浇愁的同时,祁子隐却独自一人前去求见了阜国国主海秋阳。而他求见的目的,却是向对方辞行。
“少主说自己想要尽快启程?莫非是海某这些天的招待有所不周?”
海秋阳手里正把弄着一只黄雀,开始还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忽听白衣少年竟是要走,便立刻将鸟塞进了笼子。
“阜国公说的哪里话。这些日子多亏您各处照应,此恩子隐必当牢记于心。”祁子隐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那究竟又是因何要走?难道是在担心那两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晔国刺客?”
“倒也不是。只因我们叨扰了太久,日后一直躲在云止城中也并非长久之计。”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海秋阳沉吟片刻之后又问。
“恳请阜国公借我们一条大些的海船。”
“海船?你们要海船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躲去海上,一辈子漂流了不成?”
“无论今后命运如何,我都想先去海上避一避。迦姐是东黎人,我们或许会南下叶离盘桓几日。亦或北上,去九杉看看百里将军留下的宅子。”
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如闲云野鹤般的海秋阳,此时却突然十分关心起晔国少主的打算来。这让祁子隐心底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抬起头去看对方的脸,见那张脸上显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神情——其中有一丝疑惑,更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焦虑。
“既然没有方向,又何必这么急着走嘛。再说了,过两天便是元夕节,子隐少主还是先在城中安心过节,之后海某当亲自安排,为两位饯行。”
海秋阳笑着劝道,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极为僵硬,甚至连其自己都未能察觉,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还微微抽动了几下。
“那便多谢阜国公的好意。晚辈失礼,就此告退了。”
祁子隐又躬身一揖,随后迅速退了出来。然而,方才对方的那番反应,同极力劝自己留下的语气,却愈来愈令少年人心生怀疑。
月光照在晔国少主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他将双手拢在嘴边呵了口气,却难抵以驱走正缓缓爬上自己脊背,直抵脑后的那股凉意——
这些日子以来,城内安逸的生活令他放下了心中的警惕。但此刻他忽然有了种感觉,觉得包括莫泽明在内的任何一个阜国人,都不再似之前那般可靠了。
少年知道,是时候回去,同屋内宿醉未醒的迦姐商量一番了。不管对方是否会相信自己的直觉,也不管其愿不愿意听,都必须让她尽快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