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一年,五月廿八。时光倏忽,挂着云雀银帆的孤船,已于海上漂泊了数月。
早春又干又涩的北风,渐渐被温暖湿润的南风所替代。这不仅令船上众人早已皴裂不堪的皮肤渐渐恢复了水润,也加快了他们北上的速度。天气日渐变得闷热起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入了夏。
几乎每日傍晚,自澶瀛海上刮来的西风总会如期而至,携着雨云准时降下一场暴雨。虽然雨中无法行船,却为众人解决了淡水的问题,暂时无需冒险靠近晔国的海岸线进行补给。
随着孤船渐渐驶入深海,各色海鱼也成为了一行人用来果腹充饥的主要食物。加之出海前船上囤积的各种豆类,以雨水泡上几日便能发出嫩芽来,再配上迦姐的手艺,居然也吃得有滋有味。
这日正午,万里无云,烈日高悬。溅到甲板上的海水尚未留存多久,便已经被蒸发殆尽,留下一摊摊白色的盐渍。
只要得一点空闲,甲板上的人们便会躲到风帆下方的阴凉地里,汗却仍难以抑止地如雨点一般滚落下来。然而并无一人敢将身上厚实衣服脱去。因为只要在烈日下站立超过一炷香的功夫,身上的皮肤必定会泛起大片的红斑,灼痛难忍。
船舱中,祁子隐正脱去了上衣趴于榻上。他的脖颈处一片通红,正是此前贪玩时被晒伤的。冷迦芸则坐在其身旁,手里还攥着一只刚刚打捞上来的贻贝。女人用小刀将那贻贝撬开来,又以指尖蘸着甲壳中滑腻的黏液,仔细涂抹在少年的皮肤上。
“嘶——”
祁子隐吸了一口气,似乎被对方给按得疼了。女人手下却一点也不留情,依然在他的皮肤上用力揉搓着:
“谁叫你非要赖在甲板上看鲸鱼的?疼也给我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
“我这不是从未见过嘛。没有想到,鲸鱼居然这般硕大!”少年回过头冲冷迦芸咧了咧嘴,脸上泛起了孩童一般的天真笑容,“待日后寻到了将炎和甯月,我一定要带他们俩也来看看!”
“嗯,等到了青湾,我们便尽快派出人手去追查他们二人的下落。”
女子使劲点了点头——数月来其一直都在心里为寻找两个孩子的下落做着盘算。青湾虽远离大陆,然而向百里二十余年来安插的眼线却几乎遍布大昇疆域的各个角落,为的就是能在关键时刻提前预警,防止被诸侯国偷袭。
“迦姐,你给我涂的这些东西当真有用?感觉身上滑滑腻腻的,还如此之腥。”
“你又没出过远海,哪里会晓得这东西对治疗晒伤有奇效?青湾的水手们每逢行船出海,沿途都会捞上一些贻贝来,便是专门为了治疗晒伤。赶紧趴好别再乱动,不然等过几天褪皮疼的时候可别再来求我。”
听对方如是说,祁子隐立刻乖乖趴着不再乱动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甲板上一阵喧闹,依稀中还隐约有人欢呼雀跃了起来:“鸟,水中有鸟!”
冷迦芸只愣了一瞬便起身跑出了舱去,连手上的黏液都没能顾得上去擦。祁子隐无法,也只得披上件衣服,紧随其后奔上了甲板,弄得领口上满是腥臭。
俯身船舷上朝海中望去,只见一大群红嘴黑背的鸥鸟正于水面上落定,围出一片圆形的区域。期间还不断有鸟自半空俯冲入水里,待浮上来时,喙中都或多或少叨起了一两条银色的小鱼。
“迦姐,有鸟怎么了?为何船上之人会如此兴奋?”少年人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不明白,即便在汪洋大海上,海鸟也无法长时间地泡在水中,故而须得有陆地帮助它们离开水面,不仅为了歇脚过夜,更是为了防止被鲨鱼吃掉。鸟儿们飞得高看得远,总是自一座岛徙往另一座岛。所以,经验老道的水手只要跟着鸟群,便总能找得到陆地。”
紫衣女子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语气间也能明显听出她的如释重负。
“这么说,我们已经快要到青湾了?”
“嗯,应该离得很近了。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今日是我们向西驶出鲸洄湾的第十五天,青湾——应当就在船头左前方的海平面之下了!”
冷迦芸掏出随身携带的海图,再次验证了自己的计算之后,果断通令全船升起满帆前进。伴随着一股强劲的推力由脚底传来,主帆在海风中呼喇喇地鼓胀起来,直带得船上的众人前仰后合。
祁子隐兴奋地奔到高高翘起的船艏,迎着海风张开双臂。气流自他的衣袖下吹过,令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一只风筝般随时都可能起飞。风吹散了发髻,少年人却并没有伸手去束,而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海面,盼望陆地能够尽快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然而过了许久,祁子隐将双目都瞪得酸了,却仍只能瞧见一望无垠的单调海水,甚至连稍稍汹涌一些的浪尖都未能发现。他回过头去,向身后的冷迦芸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却是听女子冲自己低声道:
“我们到了。”
“到了?迦姐你莫不是在说笑吧?前面可什么都没有啊!”
似是生怕自己看漏了什么,少年人立刻又将视线投回了海上。然而,除了舰艏的那片碧水蓝天,以及因为热浪而变得有些扭曲的空气外,他什么都没能看见。
祁子隐狐疑地转身走到女子身边,伸手在其眼前晃了几下。紫衣女子却一把将他的手拍了开去,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莫不是以为姐姐我中暑出现幻觉了?你且不要心急,待那片云遮住太阳之后再看看,便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白衣少年将信将疑地用手在眉前搭了个阴凉,果真见头顶一片棉花般厚重的云在风的鼓动下迅速飘将过来,很快便把太阳挡了个严实。原本海上炫目的光也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与此同时,船头正前方约十余里开外的海面上,突然毫无征兆地凭空蹦出了一座硕大的海岛!
仿佛是有人于蚂蚁的面前扔了块石头,海岛的出现令祁子隐吓了一跳,大张着嘴难以控制地连连后退,随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冷迦芸仍吃吃地笑着,也不着急伸手去扶:
“青湾周围千余里皆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冬季海雾弥漫,夏季则会出现方才这样的蜃景。也正因如此,岛民们方能借助这大海赐予的伪装,一次次避开了陆上侯国的搜掠,繁衍至今。”
少年这才醒悟了过来,拍着脑袋道:“原来这便是海市蜃楼啊!”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投向了远方的那座岛上,口中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念叨起来:
“于暮庐城中住了二十余年,我还担心自己早已将这海上的领航之术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还好……百里,我没有让你失望……我们又回来了!”
大半个时辰后,孤船驶临了青湾近海。
眼前的这座海岛并不似其他礁屿,呈现出如山丘一般四周低中间高的走势。恰恰相反,其岛东、南、北三侧均是高逾十丈的悬崖峭壁,近乎垂直的岩面受到海浪的不断侵蚀,于水下形成了一系列蜿蜒曲折的大小水洞。海浪在这些洞内反复冲撞,又卷起一股股强劲而有力的旋涡。普通船只若是轻易靠近这里,瞬间便会失去控制,在绝壁上撞毁沉没。
而岛上唯一的入口,则须得饶过这片暗流涌动的海域,一直驶到岛屿的正西面,方能看见一道如刀劈斧凿般开在崖壁上的豁口。唯有在涨潮时,豁口中才会出现一条供船只进出的蜿蜒水道。沿着这条水道,便可直抵掩藏于岛腹深处岩洞内,一处月牙形的海湾。
冷迦芸口中的青湾城,便是以岩洞内的那道月牙形海湾为中心,逐渐发展而成的。
眼下恰逢大潮,然而即便小心沿着曲折的内河行至尽头,船上众人依然难以看见海湾之中的情形。青湾里的居民早已于海湾的入口处,建起了一圈比帆船主桅还要高上许多的木制城墙,将视线彻底阻隔了。
而今,点着火把的塔楼上,卫兵很快便发现有不速之客到访。随着几声急促的号角,城墙上数十只床弩瞬间一致瞄向了这艘闯入的孤船。弩机上架着的粗大铁矢便如长矛一般,矢头上带着倒钩,其后还绑有麻绳。若是来船敢轻举妄动,只消片刻便能将其洞穿击沉。
“舰上的人听着,此地不欢迎你们,想活命的话便速速掉头离去!”
空中响起了卫兵的喊话,在硕大的溶洞里缭绕起来。回音令人在面对高耸的木墙时,根本分辨不清对方究竟身处什么方位。
“我是向百里的结发之妻冷迦芸!还请将前方水闸打开,放我们进去!”
紫衣女子立在船头,鼓起浑身力气高声应道。
“我不知你究竟从何处得知了百里将军的名号,可若真是冷小姐,便当知晓上岛的规矩。对不出暗语,你们今日便需将命留下!”
木墙上的人意识到对方是特意寻到岛上来的,反倒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这样一来,却让女人陷入了两难——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没有多花些时间,去背诵向百里教的那些繁复拗口的暗语。然而此时想要掉头回去已然是来不及了。若是不想葬身海底,她唯有寄希望于对方的问题不要太过刁钻。
“阁下请问!”冷迦芸只得硬着头皮行了一礼,丝毫不敢露怯。
“孤岛地瘴蕃草木!”
木墙后的对方给出了前半句暗语。女子猛然一怔,随后忽然垂下了双眸,竟是吧嗒吧嗒落下了大滴泪来:
“唯有红花苦幽独!”
她哽咽着对出了暗语的后半句,竟是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地将声音从嗓子间吼了出来。
女子做梦也未曾想到,向百里竟早已为她独自登岛的这一天做好了准备。青衣将军更是料定冷迦芸对不出暗语,故而特意将这句二人初上岛来时,为慰藉女子的思乡之情所作的情诗,作为其上岛时特定的暗语。
而今,便如同是二人之间特意为今日所做的约定终于兑现,又好似向百里的英魂始终都在保佑着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女人。片刻之后,前方木墙上的一道水闸终于隆隆开启,闸后一艘小船驶到近前,引着大船继续向海湾深处的溶洞进发。
得天独厚的条件,令这处藏于山腹内的海湾成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天堑。洞内密密麻麻停满了各色船只,其中绝大多数皆是寻常渔舟,只有零星几艘无朋的战舰,却明显是向百里暗地里从晔国舟师借来的。不远处的岸上,则摆满了防止敌人登陆上岸的据马与铁蒺藜。看来当年光复青湾后,向百里于岛上的布防没有少花心思。
很快,船便行至了港内一处码头边落帆靠岸。冷迦芸抬袖拭去了脸上的泪,重新踏上了这片久违了二十余年,自己曾经如故乡一般熟悉,如今却又变得有些陌生的土地。
因为顺利对出了暗语,岸上全副武装,带着面具的守卫们再未为难一行人。冷迦芸留下了九成人手负责泊船卸货,又请莫尘负责安排随行众人登岛后的各项事宜。之后,她才领着祁子隐离开了喧闹的港口,朝着溶洞的深处行去。
甫一下船,筑于崖壁间的一座气势恢宏的石头城便映入了白衣少年的眼帘。大大小小的石屋,就仿佛是自岩壁间生长出来一般,错落有致。石屋彼此由一条蜿蜒曲折的石阶连通,阶边点着无数明晃晃的鲸脂灯。星星点点的灯火,由海湾边一直向溶洞的高处延伸开去,尽头处洒下一道阳光,竟是可以通向洞外的。
祁子隐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快走几步赶上了前面的东黎女子:“迦姐,山上的这座城,莫非是岛民们一点一点从岩石中开凿出来的?”
冷迦芸当即摇了摇头:“这座石头城之大绝对超过你的想象。仅凭岛上的万余众,估计耗费百年光阴也未必能凿得出来。其实,早在第一批岛民到来之前,岛上便已经有这座城了。我们不过是将其重新利用了起来。”
听闻此言,白衣少年心中却愈发疑惑:
“迦姐你说这岛上仅住有万余人?其中青壮年最多不过数千而已,还赶不上晔国舟师一个营的兵力,如何能成为澶瀛海中最大的威胁?陆上诸国又为何会将他们称作海寇,不惜赶尽杀绝?”
“岛上的这些人,包括扶风大哥、百里与我在内,不过是一群想要远离乱世的普通人罢了。然而世间战祸频发,那些登上了权利顶峰者,便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乖乖听从自己的号令,如牛马般卖命。如此,其便能稳坐那万世江山,又有谁会容忍我们这样一群不受约束之人的存在?”
冷迦芸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忽然变得与先前大为不同。她看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渐渐移至脚下很远的那片月牙形的海湾,仿佛多年来被深埋心底,几乎已经快要忘却的初心,又重新被唤醒了:
“来这岛上之人,无不是历经了风霜雪雨,看清了世间的挟势弄权,才会怀抱满腔热血,希望于此建立起一处世外桃源来。这不仅仅是扶风大哥的遗志,更是百里穷尽一生,甚至不惜付出性命所努力追寻的东西!如今他们二人虽然不在了,但我仍坚信,自己终将迎来幻梦成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