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迦芸被岛民们强按着跪在了少年的身边。她的脸上带着些淤青,被麻布塞着的口中呜咽着,噙泪的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仿佛懊恼自己未能及时发现身后的这群暴民,也似乎后悔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该将这座离开了二十余年的孤岛幻想得太过美好。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与爱人一心向往,并为之付出了一切的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场仅存于希望之中的幻梦罢了。缺乏教化的人一旦面临生死抉择,会很快化身为盲目的野兽,根本不受控制,更毫无任何道理可言。
岛民们明显不打算再给二人开口求饶的机会。只见杜航快步走到祁子隐背后,死死揪住了其额角的头发,迫使其昂起头来。少年的脖颈顿时暴露在了冰冷的空气中。他奋力挣扎起来,无奈肩膀却是被两名壮汉牢牢地按住,根本无处可逃。
匕首缓缓贴上了祁子隐的皮肤。一时间他甚至感觉不出,那即将夺去自己性命的利刃带来的刺痛,究竟是冰冷还是炽热。少年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死亡的阴影渐渐挡住了地平线上低垂的冷阳。然而,他却并没有感觉到利刃割破喉管时的剧痛,更没有听见自己的鲜血喷涌出来时的汩汩声响。
膝下的冰面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低沉的轰响不断刺激着少年人的耳鼓。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揪住他头发的那只手也忽然松了开来。祁子隐睁开双目,只见立于其身边的岛民们纷纷朝两旁退了开去,似是被面前的什么东西给吓住了——
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战舰,正逆着阳光径直朝青湾驶来。其体量远非岛上的寻常渔船可比,舰艏上更是加装了一只专门用来破冰的铁撞角。于船身的挤压之下,大块浮冰成片地碎裂开来。来船也疾速突进,驶到了距离众人不足百步的地方才将将停下。
船桅顶上飘着的,则是一面随风飞扬的白鲸旗。白衣少年忽然觉得,这艘战舰自己曾在哪里见过。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见船上一人怒斥道:
“他娘的,老子不在岛上,你们居然敢对冷小姐和祁少主动手了,是想造反吗?还不快些把人给放了!”
对方的声线粗犷有力,引得祁子隐眯起眼睛努力向船上看去。恍惚间,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子正手握缆绳立于舰艏,竟是先前同自己一道逃出海凌屿,其后在暮庐城外一别之后,便再未见过的樊真!
杜航也很快认出了樊真,却并没有听从对方的命令,反倒将祁子隐与冷迦芸拉到了身旁,以匕首死死抵住了少年的喉咙:
“姓樊的你凭什么命我们放人?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些外来人,已经快要将岛上的人全都害死了!”
“放屁!这两位一个是百里将军的爱妻,一个是他的爱徒,何来害人一说!”樊真大声呵斥了回去。
“不信的话便自己去看。今日这两人的命是一定要留下的,否则我们该怎么向死去的亲人交代!”
“今日谁敢动此二人一根毫毛,老子便让他们一同陪葬!”
见对方不肯让步,樊真当即将手一挥。船舷两侧旋即又冒出了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瞄向了冰上根本无处可躲的岛民。
如此一来,杜航等人才终于怕了,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中的人质。
“子隐你有没有事?”
冷迦芸立刻冲至少年身前,察看起对方颈上被匕首划出的小口。所幸伤口并不算深,渗出的鲜血也很快便凝固起来。
白衣少年的脸色却并不太好。女子只道他是过于疲惫,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想助其站起身来。谁知少年人竟是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了冰面上。
“子隐你怎么了?可千万别吓唬我!”
冷迦芸连忙将祁子隐拥入怀中。未曾想少年却是伏在她肩头,浑身颤抖着大口地呕吐起来。从他口中喷出的污秽之物焦黑粘稠,竟与那些生病的岛民如出一辙。
“他这是——他居然也染上了那怪病?!”
杜航等人见此情形也顿时慌了,好似躲避瘟神般一连向后退开了几步,言语间似仍不愿相信祁子隐是无辜的。紫衣女子却根本无暇再去骂他们,当即伸手解开了祁子隐身上穿的厚袄。
这样一来她才终于看得清楚,少年人身上也起了成片的红斑。其中以背部最为严重,有些地方更是早已化脓糜烂。女人心下焦急,根本顾不得呕吐物沾了自己满身,带着哭腔问道:
“子隐你告诉迦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八九天前,自成叔住处回来那夜便发现了。”
“笨蛋,你已经病成了这副模样,却怎地半个字都未同我提过?!”
冷迦芸眼中登时涌出了泪,滴滴答答落在了少年人脸上。
“我——我是怕你担心。更何况,若是知道我也病了,依迦姐的脾气,便绝不会同意我再四处乱跑的。那样,或许便再无可能寻得那块蓝雪?的肝脏了——”
祁子隐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伸手吃力地指向方才自己倒下的地方。
杜航见状,弯下腰从脚边的冰面上扣下了那块已经冻硬的蓝色小块,充满警惕地问道:“他是想要这东西?此物究竟有何用?”
“自然是用作治病救人的药引!你们这些混账,知不知道子隐为了替岛民们治病,已经拖着病体三天三夜未曾阖眼了?可就在他如此拼命寻找药引的时候,尔等却不知好歹,怀疑他攻击他,心里难道不觉得有愧么?!”
“此物当真能治病?!”
听闻此言,杜航的眼角却忽然抽动了几下,竟是毫不犹豫地将那块珍贵的蓝血?肝脏朝自己的口中塞去!
直至此时,冷迦芸方才看到对方手臂裸露的皮肤上,也露出了大块的红斑。她本能地冲上前去想要阻止,谁料半空中却有一支利箭破空,未等杜航反应便已射中了他的眉心!
随着尸体重重倒下,蓝雪?的肝脏也重新落于冰面之上,进而听见舰上的樊真怒喝道:
“我看谁还敢轻举妄动,便是同样的下场!”
冰上的一众岛民这才颤颤巍巍地跪下,不敢再动任何非分之想。祁子隐却叹了口气,紧紧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今日岛上无论是谁,无论其做过什么,我都会尽力去救的啊……”
女人不禁被少年的大度惊到了——即便是她,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尚且不能做到一笑置之。然而,面前这个看上去依然稚嫩的孩子,却是有着一颗旁人所难以企及的,兼爱众生的帝王之心。
眼下若是继续耽误下去,包括祁子隐在内的许多人都会没命。冷迦芸还是努力收敛起自己起伏的情绪,收好蓝雪?的肝脏,又同樊真一道将少年架在肩上,立刻拔脚朝城中赶去。
但还未能行出多远,白衣少年便剧烈地咳起来。天旋地转之下,一股咸腥之物猛地自其喉间涌将上来,令他难以自制地再次大口呕吐起来。而这一次吐出的,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子隐!子隐你振作一点,别睡,千万别睡啊!”
白衣少年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冷迦芸惊慌失措的呼喊。然而他实在难以继续支撑下去,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眼前浅蓝色的浮冰也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暗……
待少年重新转醒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正躺在温暖的榻上。在他的身边,着了一袭紫衣的身影正坐在烧水的炉子边,打着瞌睡。
“迦姐,莫非那蓝血?的肝脏——奏效了?”祁子隐艰难地张了张干涩的嘴巴,问道。
冷迦芸当即惊醒过来,忙紧张地上前按下了正打算起身的对方:“自然是奏效了,否则你现在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说话?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见到对方紧张的模样,祁子隐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良心的小鬼,还能笑得出来。你可知道若是再晚半日喂你服药,你这条小命可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紫衣女子责备着,却仍倒上了一碗温水,递至少年嘴边。
“其他岛民怎么样了?我捉的那条蓝血?并不算大,给全城人做药引肯定是不够的。”祁子隐啜饮了几口后,又连忙问道。
“那只鱼肝熬出的药,已经救回了情况最为危重的三十多人。眼下我也已经请樊真派人去外海,又设法捕了新鲜的蓝血?来,数量足够,你便放心吧。”
“岛上所存的那些海妖泪,又是否依然异常?”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眉头皱得紧紧的。
“打从我们寻获了蓝血?的那日起,黑晶便不再发光了。无论究竟是何人于背后捣鬼,似乎都已经暂时停止施咒害人了。”
“不成,若是凶手还藏身在这座岛上,一定要赶紧将他揪出来才行!”
“且不用费劲了。这几日借着统计伤亡的名义,我已经同冷小姐于岛上挨家挨户进行了仔细的排查,并没有寻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恐怕那施咒之人,早已趁乱溜之大吉了。”
不等冷迦芸继续回话,屋外又突然走进了一个男人,正是在关键时刻回岛,救下二人性命的樊真。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们这群人在岛上住得久了,都粗糙得很。虽然有时候脑子会不大清醒,做事也常会走极端,但绝非针对少主你们,更无可能故意以咒术害人。老子认得岛上的每一个人,可以替他们打这个包票。眼下少主你还是不要再操心了,乖乖将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
听对方说得信誓旦旦,少年人才终于放心了些。他也明白即便凶手仍在岛上,想要有确凿的证据将其定罪也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便转而询问起了男子的近况:
“樊大哥,你怎会恰好在这个时候驾船回来?先前海凌屿的事,我还没有机会当面向你谢过,这一年多的时间,你又究竟去了哪里?”
对方却是叹了口气,有些惭愧地低头走到了少年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此事说来便话长了。打从海凌屿逃出来,我将你们送回宛州后,便奉百里将军的命令驾船北上,去了鬼州的暖水河一带。直至听闻晔国发生了变故,才又急匆匆地赶了回去,谁知却于半道上遭遇了伏兵。”
“伏兵……是王叔派来的人吗?”
“没错。不过幸好有百里将军给我的这艘舰,才得以突出重围。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老子都在鲸洄湾一带躲避着阴魂不散的晔国舟师,直到半月前终于得以彻底摆脱他们,便急匆匆地往青湾赶了回来。可真他娘的憋屈!”
男子回忆起之前遭遇到的种种,脸上的表情更是告诉祁子隐,他此番出海也历经了九死一生。然而不等少年再次发问,身旁的冷迦芸却抢先一步道:
“樊兄,你这次还拼死带回了百里的遗骨,小女感激不尽。不过,你说奉百里的命令再次出海北上,是又去找寻先民的线索了吗?”
对此,樊真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似乎女子口中的先民二字于他而言,是不可轻易在旁人面前提起的禁忌。
未曾想祁子隐却颇有些紧张地摇起了头来:“或许二位不信,不过你们同百里将军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那些先民的秘密,或许根本不似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冷小姐你已经——全都告诉少主了?”樊真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女子。
冷迦芸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对方无妨,双目却始终未从病榻中的少年身上移开:
“什么叫不似想象中的美好?子隐你于那些先民们的典籍中,究竟还看到了些什么?”
“总之——千万别再去寻什么先民的秘密了。它并没有可以化解世间一切痛苦的力量,正相反,其中蕴含的力量,正是世间所有痛苦的来源,只会带来混乱与死亡!”白衣少年却不肯明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但百里他当初告诉我们的,并不是你说的这样!”紫衣女子当即便沉不住气了,高声驳斥起来。然而对面的祁子隐却是说得无比笃定:
“我知道一时间迦姐你或许难以接受,可不管百里将军曾经承诺过什么,他都错了!”
“但若是不去寻找神之城,不去寻找其中的究极之力,青湾又该如何生存?”
“可以去的地方还有很多。我于先民们的典籍中看到,除了青湾外,澶瀛海的西北部还有大片的陆地,远离大昇朝的势力范围,是世间丑恶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我们所有人完全可以去往那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要继续,直至找到为止!”冷迦芸还是打断了少年人的话。
“迦姐为何要如此执着?”
“子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不会不知,这世上最可怖的东西并非毒虫猛兽,也不是什么洪水暴风。真正威胁到青湾的,是人心,是煜京的天子,以及诸侯国中那些权贵无限扩张的野心与贪欲。无论我们逃到何处,若是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制敌的绝对力量,便永世难葆太平。而这,也是百里一定要寻得究极之力的缘故!”
对方身上凌人的盛气,令祁子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语气强硬的女子见状,也似有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在那些先民们的典籍中,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战争摧毁了世上的一切美好,也令先民们的家园悉数化作一片焦土。而所谓的究极之力,更并非是什么末世的救赎,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毁灭了先民的野心与贪婪啊!这不正是迦姐你所害怕的东西么?”
自从发现了这些模糊不清,却又言之凿凿的上古记述,此事便如一块巨石般压在少年心中,令他难以呼吸。然而眼下,在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后,他心头的担子非但没有减轻分毫,反倒变得更重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向往着先贤书中那种独善其身的隐居生活。可接连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却令其渐渐明白,有些事是根本躲不过去的,唯有勇敢去面对,努力求生。只是少年人始终都未能想明白,以暴力来对抗暴力,便一定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么?
“所以,你已经知道先民的秘密被藏于何处了?”
冷迦芸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追问的语气平淡得有些可怕。似乎在经历了向百里的离去之后,完成爱人的遗志,已经成为了眼下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迦姐你不明白,若是任由那恐怖的力量重现人间,你们所憎恶着的那些人,定会为了争夺这至高无上的力量而变得愈发不择手段。不,不仅是他们,甚至连普通的百姓,包括你我在内,都会被那恶魔般的力量所诱惑,陷入万劫不复的疯狂啊!”
祁子隐还想再劝,可对方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不会的。我只想用那些力量来保护你,保护青湾,保护百里留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罢了。”
“但人都是会变的啊……”
祁子隐忽然意识到,或许让先民的秘密长埋地下,不再为世人所知,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就在自己于好奇心的驱使下,翻动白塔藏书中的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时,便已经犯下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或许会令天下为之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