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些巨狼——怎会如此听你的话?”
惊魂未定的老嬷看着面前的男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自本座初上陆时起,便着手于杳无人烟的朔北冻原上豢养起这些上古时幸存下来的巨兽。只不过一直未曾告诉几位长老知晓,岑婆千万莫怪。”
昆颉说起话来依然慢条斯理,然而其脸上的笑却看得人心底发毛。仿佛片刻前刚刚发生的凶兽食人,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一场好戏而已。
“这么说,狼群也是大人你亲自领到这月沼中来的?”
“那是自然。本座豢养驰狼数年,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它们能够派上用场。”
“老身敢问大人,这些吃人怪物能够派上何用?”
“怎么,岑婆是觉得本座此举不妥么?”
“莫非任由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杀害许多部下,于大人看来竟不值一问?!”
甯月还是第一次见老嬷如此愤怒。不过也难怪,毕竟先前被狼群撕咬致死的那几名执火,皆是自岑婆婆上岸时起便一路跟随在其左右的心腹。
然而面对属下的质疑,昆颉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顾虑:
“驰狼毕竟是畜生,那些执火方才背对着它们狂奔,便已宣布了自己是毫无抵抗之力的猎物。还好你们二人方才横下心来正面迎击,否则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够救得了的。”
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令岑婆婆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
“老身以为,此种凶兽,从一开始便不该豢养,更不应放任其四处乱跑!”
“本座此行由朔北赶来,一路上只能选些山峦险峻之地,方能避人耳目,故不能以车笼运送。难道岑婆是在指责本座?”
“属下——不敢……”
面对昆颉的反问,老嬷终于还是退却了。可是甯月却清楚地看见,她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
昆颉却是提高了嗓门继续问道:“本座倒是很好奇,你二人同那几名执火为何竟会在深夜离了营地,受困于这片烂泥潭中的?”
岑婆婆压根未曾料到对方会在此时此地现身,登时被问的愣住了。甯月却知道若是自己逃跑的事情暴露,难保不会连累老嬷,稍稍迟疑片刻后抢先应道:
“是,是我半夜思念母亲,便想要去祭奠一下。婆婆因此才会率人来寻,以保平安。”
“夜半三更,月上中天,倒是个祭奠亡者的好时候!”
昆颉对这样一番解释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怀疑,只是若有若无地轻笑起来,转而招呼起群狼朝营地的方向走去。见身后的老嬷同少女没有动静,才又停下脚步问道:
“你们愣在那里,难道是打算继续以这幅样子去拜祭珊瑚么?”
甯月同老嬷对视了一眼,心下知道在群狼的爪牙前,除非自己插上翅膀,否则一切逃跑的举动都将是徒劳,只得低头自泥潭中艰难地爬了出去,跟在男子身后一语不发。
但是好景不长,还未等回到营地,他们便看见前方林中一片火光通明。少女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然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营内便冲出了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执火,呼喇喇将自己同老嬷彻底围了起来。
同时,昆颉也再次停下了脚步,满脸愠怒:“给我将甯月拿下,囚入木牢!”
“大人,这是为何?小姐她——”
“岑婆你或许没能看出来,可本座却看得清楚。这丫头今夜根本不是去拜祭珊瑚这么简单,而是打算就此出逃!否则怎会连自己的衣物都一并带走!”
岑婆婆面色一变,知道继续隐瞒真相是不太可能了,张口便欲替少女求情。然而对面的男子却不容她再说,反将长袖一挥,竟是亲自率人将甯月押了下去,更留下几头驰狼蹲在原地,冲老嬷露出尖利的狼牙,吓吓低吼着。
不知过了多久,月落星沉,鸦默雀静,营地内也重归了安静。
昆颉口中的木牢,不过是一片以临时砍伐下来,足有人手臂粗细的圆木围起的空地。圆木削尖的一端深埋于地下,暴露在外的另一端上则缠满了铁蒺藜。其间虽留有三四指宽窄的缝隙,但想要从其中逃脱却是绝无可能的。
眼下,甯月正斜倚在木牢的一角,浑身污泥,欲哭无泪。她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脱身的最后机会,而此刻昆颉带回来的那些驰狼,就用粗大的铁链拴在营地四周。即便她能逃出这木牢,也势必会引起那些野兽的警觉。
终于,疲惫不堪的少女阖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却猛然有一样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少女登时惊醒了过来,伸手在脚边摸索到了那个飞来之物。
那竟是一只以布帕包裹起来的黄米面窝头,明显是有人从木牢外丢给自己的。甯月的睡意顿时全无,忙抬眼从木牢的缝隙间向外张望起来。然而除了几团恍惚的篝火,却是没能看到半个的人影。
满腹狐疑的少女重新坐下,揉搓着那只黄米窝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很快,肚子里传来一声轻响,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她心道昆颉该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将自己毒死在牢中,便也放开了胆量,将那早已冷透了的窝头捧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唇齿间传来的异样感觉,令甯月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忙将已经被口水化开的窝头吐回掌心。借着天边已经微微泛起的晨光,她惊讶地发现其间竟是藏着一张宽仅寸许的纸条。纸上的字迹虽无从分辨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却是明确地告诉少女稍安勿躁,待到次日入夜之后,自会有人来相助。
甯月满腹狐疑地将那张字条团起,藏在了脚下的泥土间,片刻之后却重新伸手抠了出来,捏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看——眼下她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又是昆颉设下的一个圈套,但纸上的寥寥数语,却将自己的一颗心撩拨得几番起伏。
最终,少女还是决定赌上一把,耐心地等夜色再次降临。“反正无论怎样,结果都不可能变得比现在更糟。”她在心中如是想着,忽然觉得重又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日夜幕降临,无奈昆颉帐内的灯火却直到午夜时分都依然亮着。甯月一直在木牢中翘首以盼,却愈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对方戏弄自己的把戏。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然而就在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她却忽然发现帐内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之后只片刻功夫,数道人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少女的视线中。他们刻意绕开了营中各处点燃的篝火,迅速朝木牢的方向奔来。领头那人身形低矮,手中还攥着一根细长的棒状物,居然是前夜极力阻止自己离开的岑婆婆!
“小姐你向后稍退,老身这便以法术破开牢笼,救你出去!”
老嬷说话间,手中鲸骨法杖上的玄瑰便已亮了起来。甯月只听见身前的几根粗大的圆木吱吱格格地轻响着,竟是一点点自泥土中抬起,进而向外翻倒过去,敞开出了一道可容一人出入的缺口来。
但是,少女却并未因此而高兴,反倒皱起了眉头:“婆婆怎地又是你?”
“如今营内十有八九都是昆颉的亲信,能冒险来救你的人,除了老身还会有谁?”
老嬷说着又上前一步,恨不得将半个身子都探进木牢中来,“小姐你别再犹豫了,快随老身走!否则天亮之后大人他便会率众启程离开,路上的情况变化莫测,到时更难有新的机会脱身了!”
然而面对伸手想要搀扶自己的对方,甯月却是向后退开了两步:
“现在还说机会什么的……此前分明是婆婆你极力劝我不要离开的,如今态度却又转变得如此之快,莫不是帮昆颉一起演的这出戏吧!”
“小姐,此前确是老身愚钝,不肯信你。直至亲眼见到大人带回那些驰狼,且他任由狼群杀死那么多人也无动于衷,老身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竟是看走了眼!我曾经答应过珊瑚夫人,绝不会再让小姐受任何伤害,所以请你最后再信老身一次,跟我走吧!”
面对少女的质疑,岑婆婆竟是直接跪倒在她的面前,恳求道。
此情此景,令甯月的心忽然痛了起来——毕竟由小到大,对方都一直将自己当做女儿一般照顾有加。即便此前固执得有些不可理喻,但的确未曾做出过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来。
红发少女终于被说服,放下了心中戒备,伸手打算去扶对方起来。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她却忽然听见营外的黑暗中传出了几声驰狼的低吠,随后三头庞然大物踱着令人心惊的步伐,气势汹汹地闯入了视线,也彻底封死了她们的退路。兽眼里反射出的火光没有任何温度,却锋利得几能杀人。
“这些怪物竟能自己挣脱锁链?!”
这一变化似乎并不在老嬷原本的计划中。只见其反手一掌,竟是将甯月重新推回了木牢。她自己则横起手中的法杖,与身边四名手持兵刃的执火一道,挡在了巨狼面前。
然而在摇曳的火光中,少女却清楚地看见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同自己一样,在驰狼那冷彻骨髓的压迫下瑟瑟发抖。
群狼先前已经尝过人肉的味道,毫不含糊地腾起四爪飞扑上来,当即便将一名执火迎面扑倒在地。锋利的狼爪划破了他的小腹,肚肠在沉重的喘息与挣扎声中流淌出来,却是极大地刺激了其余两匹巨狼,也一前一后扑将过来。
但毕竟这些执火都是岑婆婆忠诚不二的旧部下,见状并未四散逃离,而是挥舞起手中的武器迎上前去。其中两人冲至当先扑上的那匹驰狼身前,狠狠对着狼颈上便是数刀。
饥肠辘辘的凶兽正张口啃食着地上的人尸,没有想到猎物还有胆量反击,来不及抽身便被利刃斩断了颈骨。但其项上的筋脉依然连在一起,剧痛之下突然用两条后腿将身子人立了起来。而那颗硕大的狼头便像是只熟透的葫芦般,摇摇晃晃地耷拉在胸前。
很快,那匹驰狼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轰然倒地。一颗狼头也被沉重的躯干压在身下,终于气绝而亡。
另两头狼见状,不敢再贸然进攻,而是兵分两路自侧面包抄过来。其中一头很快便被执火们奋力缠住,陷入了苦斗。四人一狼势均力敌,一时间难分胜负。然而顾头难顾尾,另一匹驰狼却是趁着这个当口,径直朝守着木牢入口的岑婆婆扑将过去。
老嬷大喝一声,当即后撤两步,举起手中法杖照着狼头上便是一下。那狼吃疼,悲鸣着跳至了一旁,却并没有死心,威吓般露出了口中足有手指粗细的獠牙。
岑婆婆却连一刻也未曾耽误,口中默念起咒语,手里的法杖上也再次射出了耀眼的强光。那光直刺得对面的驰狼再也睁不看眼睛,就好似见到了太阳的鬼魅,立起背上如钢针一般的狼毛低吼着,却是弓着背脊,夹起尾巴左躲右闪,不敢再冲上前。
老嬷终于夺了先机,便打算乘势将那驰狼逼退。可她毕竟年迈,未能防备到那狼突然调转了头尾,竟是倒退着窜将过来。
岑婆婆登时慌了,情急之下打算以双手揪住粗大的狼尾,将已经窜至自己身前的巨兽拖住。可那狼后腿用力一弹,便将老嬷轻松蹬翻在地,其进而又向前一窜,同木牢中的甯月已相距不过短短数尺而已!
眼下,红发少女已能清楚地闻到驰狼口鼻中喷出的腥臭气息。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丧命于其爪牙之下时,面前那头垂涎三尺的凶兽竟是毫无征兆地又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木牢外更有许多人也打着火把围了上来,将甯月同岑婆婆当场制服。为首一人身材高瘦,正是昆颉本人。
“岑婆,你与这丫头几次三番背叛本座,难道当我会被一直蒙在鼓里么?长久以来你的犹豫和不决,其实本座早已经一一看得清楚。本想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谁知你却错上加错。既是如此,可别怪本座不讲情面了!”
原来,出逃的计划早已败露。而今夜策划的一切,早已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局。面对昆颉的质问,跪在地上的老嬷却不再似此前那般唯唯诺诺,而是抬眼瞪了回去:
“什么最后的机会,老身宁愿不要!当初老身之所以会跟随大人上陆,是以为如此便能寻找到一条拯救族人的路!只可惜直至此时,我才看清你竟同奔流城中的大司铎并无分别,都是草菅人命的魔鬼,不值得信任!”
“魔鬼?呵呵,你能给本座这样的评价,倒也令人感到欣慰。世间万民,谁人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只不过其中的胜者,皆会成为败者口中的魔鬼罢了!”
昆颉一改长久以来伪装出来的随和模样,狠狠一掌扇在老嬷的脸颊上,“如今万事俱备,本座即将动身去寻圣城之际,又怎能允许你这样的叛徒继续作梗?来人,现在便动手取了此二人性命,将尸体剁碎了喂狼!”
“昆颉!你莫不是忘了珊瑚妇人的遗愿了?今日一切皆是老身的过错,你要解恨便杀了我,怎能狠心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
情急之下,岑婆婆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苦苦隐瞒的实情。听闻此言,一旁的甯月也当即停止了挣扎,好似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险境,奋力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吼道:
“婆婆你胡说!我怎可能会是——这个恶魔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