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四月廿五,宛州,阜国都城云止。
早在晔国军攻破城门前,阜国有钱有势的贵族与富贾便纷纷带家眷与钱财四散逃去。时至今日,重又归来者百中无一,更无足够的财力重新聚集人手,将被大火焚毁的半座城池修葺整理。
随着海秋阳遇刺身亡,本就岌岌可危的阜国国祚轰然崩塌。而后晔国撤军,更是令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成了无人管辖的法外之地。而此前各家势力所豢养的私兵,本就多是些不法之徒。战事初息,他们或落草为寇,于各地要道劫掠过往商队,或占山为王,将临近城镇仅存的粮食抢夺一空。
一时间,农田荒芜,饥民外逃,曾经富庶的阜国,转眼便成为了世人谈之色变,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但也不知自何时开始,由财力雄厚的匿名者募集而起的私兵,渐渐于各处剿灭四起的匪盗。仅短短半年时间,流寇便已被消治殆尽。而云止这座千年名城中的黎民百姓,也再不用继续于战后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挣扎求生。
春末夏初的雨,总好似怎么下也下不完。一场绵绵细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大半个月,直至今日才终于放晴。而溯离山下的一大片无主的青梅,也仿佛借着雨水的滋润,一夜之间便纷纷成熟了。
傍晚时分,一艘并未悬挂任何幡旗的平底商船,摇摇晃晃地停泊在离水上游的渡口。这并非是此月抵达云止城下的第一艘商船了,甫一靠岸,便有早已安排好的车队前来迎接。以层层油纸包裹起来的一块块盐砖,被等候在码头的工人由船上卸下,又整齐地码放在车上,向城中拉去。所有人皆在闷头干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过不多时,一个商船主人打扮的瘦小人影,也在扈从的陪同下登上岸来,未做停留便坐上车舆向城中施然离去。突然,码头边一名工人突然支起了身来,看着已渐行渐远的车舆,兴奋地嚷嚷了起来:
“是莫氏小家主!是莫氏的小家主回来了!”
喊声引得越来越多的工人朝那辆车舆看去。进而有人向车躬身行起大礼来,无比虔诚。渐渐地,码头上的工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以致过往的路人也拱手注目。
车舆旁一骑马男子见状,立刻伏在车帘边向其中所坐之人低声耳语了几句,转而勒转马头,向身后夹道行礼的众人朗声道:
“诸位还请起身。大家皆是饮离水,吃糯稻长大的云止人。我家主人让我捎一句话,诸位这些年来受苦了!眼下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便定能重建昔日的家园!”
说话者正是莫尘。他的一番话虽说得简单,却是触动了饱受战乱之祸的百姓心弦。人群之中开始有人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随后所有人皆跪倒在地,郑重地磕起头来,千言万语皆汇成了一句话,在依旧水汽朦胧的天空中回荡着:
“愿听莫氏家主安排!”
莫尘打马重新赶上了前方的车舆,并肩齐驱:“小家主,没有想到,我们如此低调行事,却还是被人给认出来了。”
“整个宛州,便只有莫氏一家可以贩盐。他们能认出我来,也在情理之中。”
车舆中的少年人将车帘掀起一角来,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朝身后瞄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的微笑,“毕竟,云止是我莫氏数百年来的根基所在。为故土尽量做些帮衬,也不过是我们的分内之事,百姓大可不必如此的。”
“若非有小家主牵头,宛州商会便会一直袖手旁观下去。你虽只是稍稍动用了一些旧日关系,可对阜国寻常百姓而言,却是由绝望到希望,决定生死的天壤之别啊。”
莫尘拱了拱手,似乎也在为能够返回故土感到高兴。
“只可惜,我们还是回来得晚了。当年我若是能再多算一些,或许便不会走得那样匆忙。”莫泽明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了,“怕只怕,这片土地如今承受了太多死亡与悲伤,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不会的,小家主。只要人心不散,阜国便在。”
莫尘继续安慰道,旋即又问:“接下来,小家主想先往城中何处?”
银发少年似早已打定了主意,想也没想便道:“落星阁,我想先去落星阁中看看。”
立于溯离山脚下,只能隐约瞧见被云雾环绕的落星阁。待穿过云海,登至通向顶峰的山脊上,则可见清冷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反倒令云海之上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间耗费巨资修筑的高阁,于月下云海间若隐若现,便仿佛半悬于天空。
由于远在山巅,数年前晔国来攻时,即便城中早已一片火海,但箭矢飞石皆难及此地。即便有人顺着山道攀上顶峰,无甚值钱之物的落星阁也根本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如今仍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
在莫尘的推动下,厚重的木质大门吱吱格格地开启,仿佛已尘封了许多载。门内满地算纸,乍看之下同莫泽明当年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原封未动。唯一有所不同的,则是早已熄灭的油灯烛火,以及地上积了的那一层薄灰。
莫泽明缓步踏入阁内,衣摆带起地上几张算纸的一角,哗哗轻响着。他躬下身,将脚边落着的一张算纸拾了起来,痴痴地看着上面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字迹。时光恍若于这一刻又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少年人做出决定,舍弃一切救人的那一刻。
阁内门窗缝隙上封着的厚牛皮纸,许多已经脱胶剥落。东侧一隅,几扇窗子则不知是被一隅的那块山上滚落的巨石,还是被山风卷起的半截树干砸中,破开了一个宽抵数尺的大洞。数年间,无数次的风雨将枯枝败叶及泥浆污水灌入阁中,再重新被太阳晒干,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污痕。
此时日头早已落山,星月之光由破洞外射进阁内,照亮了方圆丈许的一块区域。而在那块光斑的正中,还落着银发少年当年用于书写的一只砚台同数杆毛笔。
莫氏小家主自壁上取下一只油灯,拿在手中晃了晃,见灯中还余有半盏灯油,便令莫尘替自己点上,而后向落星阁中心的黑暗里走去。
他伸手轻轻扳动了地台中央的铜制机括。起初,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乎阁顶上那层以流砂控制开启与关闭的半球形内壳,也因为年久失修而彻底失去了作用。但过了片刻,黑暗中突然传来“咔”地一声脆响,机括中被卡住的部件松脱,竟是重又活动了起来。
伴随着一串连续吱嘎不断的声响,主仆二人头上的屋顶陡然裂开了一条罅隙。那道缝越变越大,最终洞开,露出了漫天璀璨的银河。
此时的莫泽明立于地台上一圈一圈观星标记的正中,任凭清冷的夜风拂过自己的面庞。突然,莫尘看见小家主脸上多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却不敢上前去劝,只能立身数步开外的地方,听其口中低声自语着:
“……父亲、祖父,还有莫氏的列祖列宗们,你们可曾看见?泽明从来也不敢奢望,自己所学谶纬星算能够逆天改命,让我今日重新活着回到这里……
正所谓世人之如星命,便似沙尘之如江河。然而时至今日泽明终于明白,沙尘虽小,但聚沙成塔,也可令江河断流!而我所救下的每一个人,便是于这世间种下的一颗不认命的种子。泽明自己,也将和这些人一样,生根发芽,同天斗,同人斗,同命斗,再也无人能阻!
父亲,过去你不许我碰触占星卜命,因为你清楚知道其中的凶险。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才不枉于这世间活过!有些事,其实我早该全力以赴的……现在的我,有的是时间……”
“小家主口中所说早就该做的事,莫非是指继续调查老家主于落星阁中身故一事?可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打算从何处查起?”
莫尘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银发少年却是面色一凛:“自然是从这落星阁查起。当年父亲便是于此殒命。而我想要找的线索,今日也在!”
莫泽明说着,突然伸出右手,指着头顶上洞开的穹顶高声喝道,“尊驾在梁上藏了这么许久,如今也该现身了吧!”
莫尘此前并没能察觉到房梁上竟还藏着一个人,当即冲上前去,将小家主护在了自己身后。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也倏地跃下地来,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
“果然是莫氏后人。莫非你早就算到在下今日来此,故而特地来阁中会我的么?”
“没有错。尊驾潜入阁内,是否是想寻得当年父亲留下的手稿?”莫泽明冷冷地应道,又自怀中掏出了一张早已泛黄的纸张来。
对面那人身着一袭普通的麻布粗衣,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读书人。然而其脸上却蒙着一块黑布,明显不想让人轻易认出自己的身份:
“早就听闻莫氏精通谶纬之术,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说吧,你想让我以什么东西来换?”
银发少年上前一步,稍稍拨开了面前的莫尘:
“你既知道这份家父所藏手稿的存在,便应当也知道当年他正是于此阁中出了意外。”
对面那人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错,你祖父莫正居同你父亲莫染,皆与我家主人相识。”
听闻此言,莫泽明的呼吸却明显变得急促了起来。他瞪大双目,似乎正为自己一步步靠近事情的真相而紧张着:
“那我再问你,你家主人同家父临终前所演算的星命,是否也有些干系?!”
“小家主说笑呢。若是没有关系,在下今日又何必在此偷偷摸摸,东翻西找?”来人嘿嘿一笑,仿佛自己正在听一个无比滑稽的笑话。
面对质疑与猜测,对方竟未作丝毫否认,这令祁子隐不由得心跳加速,只觉得一股怒火由心底腾然而起:
“你是想要告诉我,当年家父的死,同你家主人也有莫大的干系?!”
对面那人却早已完全掌握了场上的主动:
“小家主若真想知道,不如带着那手稿一同去见我家主人,当面问个清楚,又何必在这费力质问在下?”
“可若我不愿交出手稿来呢?”莫泽明有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直接终止了谈话,“莫尘即刻给我将此人拿下,无论用什么法子,将他知道的有关父亲的所有事,全都给我一字不漏地逼问出来!”
莫尘得令,当即拔刀向对方身前攻去。说时迟那时快,对面那看似毫无威胁的不速之客却是突然飞身到了半空,口中念念有词,竟是以一股无形之力直击莫尘的前胸,令其凌空向后飞出数丈之远,洞穿落星阁大门,重重摔落在阁前的石阶上,再也一动不动。
“莫氏小家主,我家主人很欣赏你的能力,期待着有朝一日你能够加入我们,成为他的坚强助力。但此时此刻,他也希望你不要再继续纠缠于当年之事,更不要继续插手,妄图改变他想要做的大事。”
正说话间,那人竟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欺至了莫泽明身前。
银发少年登时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从对方身上袭来,直将自己压得根本喘不过气,不得不一点点地躬身下去,跪倒在地上,却是依旧不肯低头:
“若我偏偏执意要继续纠缠下去呢?”
对方却只是轻蔑一笑:“天真!你以为自己的谶纬之术,足以比肩当年的莫染么?他当年也是因为不听劝告,方才会落得个横死的下场。世间之事千万,你能改变星命,别人便也能改,无非看谁算得更多、更准、更快罢了。”
莫泽明突然觉得背上一寒:“此话何意?!”
“小家主当真不明白么?你离开云止数年,在下为何偏偏会选今日才来这间阁里寻找手稿?你又如何能够确信,自己所算得的事情便一定就是真相了?如此看来,倒是我家主人看走了眼,今日没有再继续留你活命的必要了!”
来人说着,竟是大笑着从落星阁内径直走了出去。莫泽明回过头去,隐约瞧见对方便如一道烟雾般,凭空消失在了月色之下。待欲拔腿去追时,他却突然感到头痛欲裂,眼前一黑,当场不省人事了。
银发少年重新苏醒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受了重伤的莫尘连夜挣扎着下山,喊来了人手相救,又灌下几付续命汤药,方才将七窍流血的小家主自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而莫泽明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命对方即刻以快舟带着自己赶回暮庐城去。莫尘有些不解,却并没有再多问。因为他知道,小家主定是于昨夜昏睡之时,又算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