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六月初六,清晨。天色将明,星月暗淡。地平线边渐渐亮起了一抹金色,万年殿那鸟瞰全城的大殿金顶,转眼也好似燃起了一团明火般,被朝阳点得闪耀了起来。
伴随着阳光将地上的阴影驱散殆尽,一支数万人组成的银白色队伍也好似倾泻于城外黑土地上的水银一般,出现在守城将士们的视线中。
然而,卫梁大军的出现,并没有在城中引起太大的骚乱。平旦刚过,各门驻防的屯门卫依然有条不紊地换着岗。唯一不同的,便是响彻全城,却又似乎根本无人在意的隆隆鼓声。
早在数日前,奉命出城于龙首渡阻敌后战败,又仓皇后撤的折冲、武威与骁骑三卫便已回撤了城内,朱荏也于乱军之中被纷乱的马蹄踩踏而亡,甚至连尸骨都未能寻回。然而眼下,城中上至豪门贵胄,下至鸿儒白丁,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稍稍感叹了一番,并无一人打算收拾家当细软,尽快逃出城去。
而这全因百年前的那场朔狄之乱。其时,即便灵帝白江纯弃城不守,但在城中守军同百姓通力抗敌,拒不投降的决心之下,仍凭借高大的城墙成功将数十万铁重山阻于城外,直至关宁武卒北上,杀得蛮人大败。
故而在煜京百姓的眼中,那数道挡在自己同城外卫梁军之间,自白江蔺冉登基后又几番加固的高大城墙,便好似是数道难以逾越、固若金汤的护身符。任凭对方兵强马壮,锋芒逼人,也能护得满城周全。当年的铁重山攻不破煜京,今日的关宁武卒也同样不可能。
然而,还未等东方的第一束阳光射入万年殿洞开的殿门中,大殿之上却已响起了两个男子争执的声音。
昆颉早已赶在城门闭锁前,便率部下入得城内。但眼前一片平静祥和,同城外大相径庭的景象仍令其诧异非常。此时殿上的他虽极力保持着自己一如既往的从容,却还是难掩脸上那说不出的古怪神情,语气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如今的你,竟还在悉心准备自己的登基之事!莫非城外吃紧的战事,于你眼中根本不足为虑么?”
高蠡虽十分反感面前之人,更加恼火对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如此耽误自己的时间,却依然努力按下心中的不快,向面前反复踱步的昆颉拱手躬身,不紧不慢地应道:
“首座还请宽心。这煜京城是绝无可能被攻破的。想百年前——”
但他还未说完,便已被对方硬生生地打断了:
“百年前的事,还用不着你来告诉本座!”
“属下自知,百年前的朔狄之乱,也是出自首座的手笔。但据属下了解,大人其时却并未算到,那些蛮人会被阻于锁阳关下,更未能料到煜京围城,一战便是三年。”
不曾想,一直以来对昆颉言听计从的执事长老,竟会当面同其顶撞了起来。
瘦高的男子先是一愣,而后带着些意料之中的口吻质问道:
“莫非你竟认为,世上会有两件事情能够遵循同样的轨迹?百年前,大昇皇帝退守锁阳关,旭木颜围攻数月未能攻下,不得已止步于彤炎山北麓。可如今,卫梁大军仅用一夜时间,便冲破了你设于锁阳关的封锁。你又何来的自信,认为这座陆上人的城池能够坚守得住?”
“锁阳关一役,乃是被那闾丘博容使了奸计。然而煜京城池百无一疏,只消守军能够听命行事,加上配发的火栓铳,谅卫梁兵将再如何精强,也绝无可能靠近城池,更不要说轻易攻破城门了!”
高蠡突然抬起了头来,竟是昂首阔步,向着眼前高台之上摆放着的那张髹金盘龙椅行去。口中赫赫狂笑起来,似已陷入了癫狂:
“还有三日,还有三日便到了我登基的大日子!届时,所有陆上人皆将听我号令!首座,此乃我族亘古未有,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啊!”
“如何便成良机了?”昆颉轻哼了一声,斜眼瞥着对方。
“难道不是么?首座当年送属下入宫,为的不正是能有这样一日?若是陆上人皆奉我号令,又何惧卒族人返陆会受阻挠?加之陆上资源丰富,人才济济,于北上寻访圣城一事也有颇多助益,甚至可以征发民夫,开山劈水,不用再耗费族人的心力血汗,难道还不算百利而无一害么?”
“所以,你心中一直便是做如此打算的——”
昆颉的眼神之中难以察觉地划过了一丝凛冽之意,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了下去,并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是你未曾算过,若是眼下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并非如你所愿,又当如何?”
“首座明鉴,属下句句衷诚,为助大人顺利寻到圣城,也为让族人得遂万年来的夙愿,重新以双脚丈量故土山河,重能品尝只能于书中看过的珍馐美味,重得呼吸清甜空气,而不是终日于澶瀛海中那苦涩的咸水中悲戚自怜。待得那日到来,我族当引吭高歌,率土同庆哪!”
高蠡又是一揖到底,眼中满含着热泪。
若是寻常人,早已被这般拳拳之心所感动。然而,昆颉却轻轻摇着头,走上前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终归还是于陆上待得太久了,更沉沦于陆上人的纸醉金迷与淫逸侈靡,被世俗蒙蔽了双眼。你别忘了,眼前这所有的一切繁华,皆是虚妄。其曾是先民引火烧身,自取灭亡的本因,更是我先祖所以遁入深海,隐居避世的缘故!即便如此,你却仍执意要去做那陆上人的皇帝么?”
听闻此言,高蠡双肩忽然一震,却不知又该如何作答,只是低垂双目,浑身僵硬。然而,此时的沉默,便是对瘦高男子问题的默认。昆颉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改换了话题:
“待煜京围城尘埃落定之时,便是我率众北上,前往圣城之始。届时,本座希望执事长老终还是能回心转意,与我并肩同行哪。”
说罢,瘦高的男子重又将鮹衣宽大的斗篷披回身上,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与此同时,城南三十里外的龙首渡以北三十里,一场整整持续了两天三夜的追逐战,也已渐渐进入了尾声。
身披玄衣玄甲的晔国舟师,虽仅有千人,却仅用九人阵亡,数十人负伤的代价,奇迹般地抵挡住了对面朔狄骑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竟全因对方阵中的领军和罕顾念晔国军中同袍的旧情,方才没有下令麾下甲士全力冲锋,而是希望他们能够认清败局已定,缴械投降。
即便如此,许久未曾合眼的晔国军还是疲态尽显。眼下,甚至连同行的冷迦芸也不得不手持利刃,立身于左右甲士之间,方能勉强于沙场之上列出一只棱角分明的三角形大阵来。
那是曾令其国上下引以为傲的牡角阵。然而如今的阵中并无手持巨盾的重甲步卒,也无执戟力士,更少了两翼骑兵做侧应,甚至连用于列阵的人手都略显不足。
此时的将炎立马于一万赤甲骑军正前,看着百步开外已经被层层包围的晔国军,却是迟迟没有下令进攻。
身边的蒙敦终于按捺不住,催马上前问道:
“大和罕,两日多来将士们于敌军阵前盘桓,仅斩下区区九人首级,其中三人还是趁夜色前来摸营探路的斥候。眼下对方仅有千人,若再不一鼓作气将其拿下,万一援军——”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将炎却好似根本不在听一般,突然张口打断道:
“你们可知,对方阵中率军的那个带着银面具的主将,究竟是何人?”
蒙敦不知年轻的和罕究竟想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摇了摇头。
黑瞳少年继续又道:“面前所见,乃是我的恩师向百里所创,以步御骑的牡角阵。此阵通常以三个品字形排布的菱形阵相互配合,但如眼前这般的三角阵形,却是将军从未公开过的独门绝技,专用于应对以少御多,以弱御强的困境。更何况我始终未能想明白,祁守愚麾下的哪位将领竟能够无师自通,布出如此一个阵型来?”
听闻此言,蒙敦却是使劲摇了摇头:
“请大和罕恕臣下直言。我们已经在这支晔国军队的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如今同他们拖得愈久,你欲搭救之人在煜京中便会愈危险。倒不如全力攻上前去,将那带着面具的主将拿下,一问不就知道了!”
将炎把手中的缰绳带得更紧了些,直扯得胯下乌宸将头高高昂了起来,似仍在犹豫。然而片刻后,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将右手向前一指,其身后那万余名并肩列为数道长线,早已跃跃欲试的赤焰军,便如绵延开去的燎原野火,径直朝晔国军阵发起了全力的冲锋。
反观祁子隐这边,见蛮人的骑兵杀到,武士们也抽出了双刀,驱阵向前。两军相交,便如野火碰到了山石。红色的大潮被牡角阵的尖端分割开来,只得沿着刀锋林立的军阵边缘向两旁散去,一时间却又来不及绕至其阵背后突袭。
然而,如此排布的牡角阵一时间虽难以攻破,却是不得持久。在源源不断的骑军冲击之下,阵中终有甲士支撑不住,被对方阵中抛出的套索勾住脖颈四肢,狠狠地扯离了原本的方位,登时被源源不绝的赤潮吞没。
随着外围人数的减少,晔国军也愈发变得捉襟见肘起来。起初的勉强应付,眼看着便要成为毫无悬念的溃不成军。祁子隐见状,当即大喝一声,挥舞起手中的寅牙:
“变阵,变阵!今日我们来此是为救人,不是为了战死于蛮人刀下的!”
随着令下,牡角阵竟是迅速转为了一只楔入骑军之中的细长菱形。骑军未能料到对方竟还能变阵,赤色洪流瞬间便恍若被一柄利剑刺穿过去。而那锋刃所指之处,竟是将炎所在的中军阵眼所在!
正所谓擒寇先擒王,祁子隐早已于心中谋划妥当——自己麾下的一千甲士,即便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也仅能同对方战个旗鼓相当。更何况以步卒抵挡骑兵冲锋本就十分艰难,而他所能做的,只能是趁对方自以为胜券在握,麻痹大意之时,一举攻入其早已暗中观察了许久,确定为对方中军主帅所在的纛旗之下!
将炎也没有想到,对方能以区区千人转守为攻,心下不禁也涌起了些许敬佩之意。于阵前一片嘈杂纷乱之下,他却忽然提刀纵马,竟是亲率身边精心甄选出来的五百亲卫骑队,迎着来敌的方向迎了过去,打算生擒敌军主将。
而此时的祁子隐身边,仍不断有玄甲兵士被砍翻在地。即便没有当场丢了性命,也被千万只马蹄吞没,再也找寻不见。甚至连原本还紧紧跟在其身后的冷迦芸与莫泽明,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只觉得鼻子一酸,心中满是不甘。然而就在那模糊的泪光之中,他却忽然瞧见敌阵之中有一人披挂着赤甲,骑一匹纯黑骏马朝自己身前疾冲过来,正是蛮人和罕!
他当即愤而挥刀迎了上去,两人一玄一赤,一快一慢,只电光火石的一瞬,便已擦肩而过。而就在这短短一瞬,祁子隐却已瞧见对方手中所持的,竟是一柄乌金色的七尺陌刀!而本欲一击制敌的将炎,也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难辨真容的敌人用来格住自己全力一击的招式,竟是向百里亲授的五御刀法!
乱军之中,二人虽尚未确定彼此的身份,却颇有默契般同时高声喝令道:“收兵”。
赤焰军阵中撤退的号角响起。混战在一起的一玄一赤两军,起初还难以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号声,然而只稍作犹豫,本就处于劣势的蛮人军队,竟也颇有默契一般不再追击,而是任由着晔国军队从自己身旁离开,停止了缠斗。
而阵前两名少年人的身影,也在此刻紧紧相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