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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熹二年,七月初一。煜京再起的烽烟,已经随风飘至了早已被卫梁大军攻占的锁阳关内。

其时,闾丘博容一直随军住在关内行营,观望着,睥睨着,找寻再次北进的机会。忽闻北方战事再起,连忙派人去探,却是听闻草原上出现了上古时的凶兽。女国主起初还不相信,派了百余斥候分头去探,却皆是一去不返。

直至祁子隐派人快马加急送来了求和的书信,过于自负的她却仍是断定,驰狼之事乃子虚乌有,不过是年轻的晔国公调虎离山,用于扰乱己方军心的诡计罢了。

然而,上将军苻载尹对于此事的判断,却与国主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极力劝闾丘博容先行回驾红竹休整,可对方却是丝毫不听,固执地要同大军驻守关内不肯离去。于是,苻载尹只得请命,亲帅五百武卒精锐,出关去煜京城下一探究竟,以期能够找到驰狼出没的确凿证据。

然而他这一去,便是整整三日。待到第三日的傍晚,闾丘博容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立刻调集甲士打算出关寻人。然而夕阳之下,却见一匹战马的剪影远远地奔了回来。马上驮有一人,似受了重伤般伏身鞍上,却并不是苻载尹。

女国主当即命人打开关门,迎那单骑入内。及至此时,她方才发觉对方竟是早已气绝。

死者身上所着的,乃是煜京守备骁骑卫的甲胄。鲜血于马毛上凝固成一大块硬脆的血痂。骑士自腰部以下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仅凭几条腹中拖出的肠子与垂于马身两侧的僵直的手臂,方才未能摔下马去。

几名卫梁军将那尸体自马背上抬下,却带起一柄折扇,从那骁骑卫的怀中掉落出来。急匆匆赶来关门下的闾丘博容虽只远远地瞧了一眼,便好似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当即停下了脚步,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名贵丝绢制成的扇面,如今仅剩下了半截。即便被鲜血浸透,却仍能清楚地辨认其上绣着的,正是苻载尹最爱的那幅《锦绣群山图》!

“有武卒回来了!”

未等细查,箭楼中值守的军士便又扯着嗓子高喝起来。关门再次打开,然而眼中重又燃起希望的闾丘博容所迎来的,却仅仅是五名丢盔弃甲的下级军士。

“成何体统!我卫梁武卒即便战死疆场,也绝不会如你们这般狼狈!”

女国主愤然上前,紧紧揪住了其中身着伍长甲胄者的领口,厉声喝道,全然不顾其上沾着的血水汗渍弄脏自己的双手,“苻爱卿此时定是落入了祁氏小鬼手中,对方想要以此来要挟寡人,是也不是?!”

然而,对面的甲士却好似被下破了胆,压根没有听见国主问话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在口中念叨着让人听不明白的胡话。

闾丘博容将那人狠狠一推,当即又转向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却皆是同样问不出话来。直到问至最后一名甲士,那人才在喘匀了气后,向左右同袍讨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去,唉声叹气地道:

“国主,苻将军此时早已不在人世了。”

“你胡说!”

女国主当即怒不可遏,不愿相信对方口中所言便是事实。然而,那名军士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随后竟是伸手将身前的闾丘博容狠狠推开,再不顾什么君臣之礼:

“国主若是觉得,有人能在漫山遍野的驰狼围攻之下生还,便尽管去希望吧。不过,属下可不想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要去南方,带家人亲族漂洋过海,去那些野兽去到不了的海岛上渡过余生!”

任谁也不会想到,本应“杀气为刃胆作甲,北出彤炎斩敌酋”的关宁武卒,竟会如此果断、如此决绝地抛弃自己曾信仰并效忠的一切。

而眼下的锁阳关内,竟也无人敢拦这个明知当场便会被降下死罪,却也不肯多留片刻的普通士兵。众人眼睁睁看着其亲手转动起绞轮,将通向南方的关门打开了一道缝,旋即闪身入内,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中。

于四周点起的火把映照之下,闾丘博容终于意识到,自己此次或许真的错了。然而她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转而向自己的帐内步去:

“如有异状,随时来报。”

麾下副将得令,却是不敢再多问,只是自行将关内轮值武卒人数翻了一倍,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亲自登上箭楼督巡。

然而,所有人皆刻意不再接近国主就寝的大帐。因为没有人愿意听见闾丘博容那压抑在喉咙中,充斥着悲伤与愤怒,却令人无比窒息的悲戚呜咽。

与此同时,弃守煜京的祁子隐一行也且战且退,艰难抵达了龙首渡。眼下他们身后不到三十里开外,便是无数追赶而来的群狼。而他们的身前,则是尚未作过任何补给,也根本无法立刻起锚的三艘虎头飞鱼船。

如今的队伍里,除了在人狼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煜京武卫与晔国玄甲兵,还有千余手无寸铁,无力自保的寻常百姓。人群乱哄哄地挤在煜水北岸的渡口前攒动着,却是退无可退。

年轻的晔国公只得请冷迦芸与莫泽明率晔国士兵为行船出海做起准备,自己则亲自同煜京武卫暂于渡口外设阵布防。

很快,驰狼再次逼近的消息便散播了开来,惹得人心惶惶。风未殊一路上皆沉默少语,对这个女儿十分在意的陆上人少年更无半分好感,避之不及。然而此时,他却是一反常态,主动找到早已焦头烂额的对方,发难责问起来。

“就这三艘破船,竟想要装下数千人。晔国公是否太不会算账了?”

此前祁子隐并未有机会问及对方身份,一时间也不知其阴阳怪气的质问究竟为了什么,却又碍于甯月的脸面,只得拱了拱手回应道:

“晔国的虎头飞鱼船本就是为了屯兵所造,船舱巨大,虽说载下数千人确实有些难度,但如今能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所以,晔国公今日打算将哪些人丢在岸上,又打算让哪些人登船逃生去呢?”

风未殊张口又问。这一次,白衣少年终于猜到了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却是不好直接回应,便顺着对方的话反问起来:

“未知阁下有何高见?”

“自然是将那些无用的百姓丢下,带着甯月立刻走,走的越远越好!”

风未殊突然抬高了声调,引得左右武卫也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祁子隐被惹得有些恼怒起来,却仍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道:“这些百姓之中,有懂制陶、烧砖的工匠,也有懂耕种、畜牧的圃农,还有懂缫丝、织布的绣女。这些人,才是大昇朝得以繁荣昌盛的根本,阁下又如何能说他们是无用之人?!”

“可今日左右这些兵丁皆为了你拼上自己的性命。眼下若是救那么多无关紧要之人,晔国公难道竟是打算将他们留在岸边等死么?”

“如今尚不知船上究竟能装多少人,又如何能轻易便定人生死?阁下此举于眼下情形毫无助益,若再口不择言,倒不如先将你留下,不允登船!”

面对风未殊的挑衅,祁子隐终于爆发了出来。二人的争执,也引得身边众人议论纷纷。原本便极度混乱的局势,忽然间竟是变得愈发难以控制了。

“你瞎说些什么?如今凶兽当前,若不齐心,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正当此时,甯月却从二人身边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一把便扯住了风未殊的衣袖嗔怪起来。男子面上的表情却是愈发不快,却不再多言,狠狠将袖一甩,扭头便走了。

祁子隐尚未明白个中缘由,只是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问道:

“甯月,一直同你在一起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行事怎地如此不着边际?”

“他——便是我曾经极力想要逃避的……我的父亲……”

身边的姑娘却眨着青蓝色的眼眸,过了许久方才轻声叹道。这一回答,却令年轻的晔国公为之愕然,却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岸边的三艘巨舰终于传来了准备妥当的消息。祁子隐当即下令,先让百姓登舰,军士们留于岸上断后。然而还未等将第一艘船载满,便忽听摩肩擦踵的队伍里响起一声惊呼,后方人群也立刻乱了,自东向西涌动起来,竟是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有狼!狼从东面攻过来了!”

好不容易,白衣少年才从喧哗吵闹的呼叫声中,依稀分辨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当即面色大变,抽出了寅牙便欲率身边甲士赶过去支援。

然而,如今整个渡口之上,沿着江岸绵延开去的两三里内皆是攒动的人头。四散的百姓同力有不逮的军人们彻底混在了一起,甚至连号令都已无法通畅地传递出去,更不要说迅速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来。

反观群狼前进的速度却是很快,稍一耽搁,便已瞧见前方立着的人如同被大风吹折的草木般,接二连三地被扑伏下去。而驰狼口中发出的吼声,与狼牙啃噬骨肉的摩擦声,也于那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愈来愈烈地刺激着众人的神经。

突然,一只光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人群之中,转瞬便将三艘虎头飞鱼船与岸上众人皆笼罩于其下。还未等年轻的晔国公反应过来,那光球竟又向外射出了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将冲在最前的数十匹驰狼当场劈作了一条条焦炭般的死躯!

光球对狼群产生了极大的震慑,甚至令正在扑咬厮杀着的野兽立刻放下了口边的猎物,倒竖着项背上的长毛,却是不敢再轻易闯入雷池一步。

直至此时祁子隐方才看清,原来那驱动禁忌咒术力挽狂澜之人,竟是此前嚷嚷着要将百姓丢下,独自逃生的风未殊!

“陆上人的小鬼愣着作甚,还不抓紧让人登船!此术消耗巨大,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

披散着头发的男子高声吼着,浑身上下的青筋却是鼓胀出皮肉,甚至连双目都暴凸起来,一双血红的眸子里几乎再难看到眼白。

少年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当即命军士护送余下的百姓立即登船。原本陷入绝望与混乱的岸边,忽然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便迅速恢复了秩序。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错失这最后的逃生机会。

万幸的是,虎头飞鱼船得以将所有人悉数装入了其中。祁子隐拉着甯月的手最后登上船去,当即朝身后看去,却见以一己之力挡下万余咆哮巨兽的风未殊,也扭头向船上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安全了,你也快上来!”

甯月一个箭步冲到舷边,厉声吼道。然而直至此时,她方才见到父亲长衫下的双脚,竟是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如盘根错节的老树一般化作无数筋脉血管,钻入了地下,再也无法迈得动。

风未殊看着舰上的少女,紧绷着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便如许多年前守在产房外的他,头一回见到女儿时的那般欣喜。进而他将视线转到了祁子隐的脸上,郑重其事,又有些嫉妒地道,却是打算将女儿托付给对方:

“陆上人的小鬼,即便我再不情愿,从今往后,怕是也只能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月儿了。你记住,遇到危险时,须得不顾一切护她平安,即便是用你自己的命去换!否则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内心始终有种不祥预感的甯月已然已明白了过来,却是来不及哭便要向船下冲去:“不要!我也来助你施法,杀尽这些驰狼后,我们一起走!”

风未殊笑着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语气却是无比坚决:

“傻孩子,血圻之术既出,便无人可解,更无收回的可能。平日里我虽严厉,你也并非我的亲生血脉,但我终归是看着你长大的父亲!只希望你此去,能够永葆平安,于这千疮百孔的世间,做一个简单而幸福的普通人!”

男子说罢,口中突然振振有词起来。只见其浑身上下突然爆出数道金光,便恍若被雷电击中般,皮肉血脉皆变得透明发亮。紧接着,此前他布下的光球结界忽然消失,却是自头顶上落下了一场密集的血雨!

眨眼间,那血雨化作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火球。火球所到之处,瞬间便起了赤色的大火,令方圆数里内的驰狼皆于那足可焚天的烈焰中灰飞烟灭,甚至连残骸都再难寻见。

而立于法阵之中的风未殊也迅速干瘪了下去,就此化作无数轻若鸿羽、金纸一般的碎片,被岸边的江风轻轻卷起,四散到这片令他既爱又恨的土地上,融为高山大河中的一部分,再也难以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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