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九月廿一。勒马岬以西,深紫色的天穹与如墨海水的交界处,三艘孤舰上亮着的灯火,是这万里苦寒中唯一的一点温暖。
深秋的澶瀛海上,仿佛连空气都被冻住了一般,通透而清冽。一名裹着白色狐裘大氅的少年立于船头,一呼一吸间,水汽自口鼻间翻腾而出,于空中凝成一团白色的小云,进而落在他的眉梢鬓角,结作薄薄的一层。
年轻的晔国公仰头看着天空,却只能见乌云后一双暗淡到仅剩下模糊轮廓的孪月。夜色中没有半点风,在他的印象里,面前一望无际的澶瀛海,似乎从未如眼下这般平静过。船头的海面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不自然的眩光,恍若是天穹之下一大块用黑玉打磨而成的,没有半点瑕疵的镜。只是不知那镜内所映出的,究竟是前方罕有人造访过的未知,还是舰上诸人难以捉摸的命运。
就在周身的寒冷与寂寥似乎让时间也停滞不前时,藏身于黑暗之中的桅顶了望哨上,突然传来了水手嘶哑却略带着些许兴奋的吼声:
“雪山,前面看见雪山了!”
祁子隐因为寒冷而微微眯起的金色瞳仁,一瞬间便重又瞪大起来。遥见数里外的海面上,隐约起了些浅灰色的薄雾。雾气好似有生命一般,在黑暗之中辗转腾挪,又好似故意不肯散去,遮挡着舰上诸人的视线。
然而,海与天原本模糊的边界上,却仍隐约露出了一道瞄着银边的黑影,再也掩藏不住——那正是被皑皑白雪点缀着的山脊线。随着航船渐渐迫近,其便如一道屏风般,逐渐展露于众人的眼前。
“那是乌屏山脉。待过了这道海湾,便是这世间航船所曾到过的极北——鬼州的边界了。”
一袭紫衣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喃喃地道。她头上戴着的颇具东黎风韵的银饰,在寒风中轻轻碰擦在一起,铃铛作响。
祁子隐没有回头,脸上也并未露出些许轻松的神情,声音就好似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里,低沉且压抑:
“乌屏山下鬼门关,暖水河畔无人还。继续北进,或许我们此生,都再也没有机会再回头了。”
“现如今,又有何处是我等能够去得的?”
他身后的冷迦芸却苦笑着摇起了头来,反倒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有时选择太多,反倒会令人踟蹰徘徊,犹豫难前。如今不用多想,只管奋勇前行便是,百里他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少年人口中的“暖水河”,乃是位于乌屏山脉西麓的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整个北地也因此一山一河而分界,河东为牧草繁盛的朔州,河西则是人烟罕至的鬼州。
暖水河,看似是由鬼州的万年冻土之下奔腾而出,然而却不知其源头发自何处,竟能于天寒地冻之中白汽升腾,即便寒冬腊月也从不结冰封冻。甚至朔州的渔人间有这样的传言,称二十余年前曾有胆大好事者,渡过暖水河踏上了鬼州的土地,并于河边烹煮炊饮,住了足足半年后方才全身而返。只是在那之后,却是无人敢再去亲眼印证。
“……今夜便在此下锚。如果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此处或许便是我们继续北进前,所暂时能用作歇脚的最合适的地点了。”
东黎女人只顾自说自话着,旋即下令登岸。祁子隐并没有开口阻止,因为他知道,如今全船的人皆是赌了性命追随自己来此。此刻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更不愿再剥夺于他们而言仅剩的那一丁点儿面对未知时的新鲜与好奇。
硕大的船身,在距离海岸尚有半里的地方降帆落锚。白衣少年同冷迦芸也搭上小舟,加入了第一批登岸者的队伍。甫一踏上遍布着黑色砾石与深棕色沙土的海岸,他们便已意识到原来渔人口中的那些传说并非虚妄。
就在半里开外的地方,喧嚣着入海的暖水河上,四散腾起的白汽恍若一片笼罩在黑土地上的纱,由河谷深处向四周满溢开来。
而更令年轻的晔国公感到讶异的是,就在这满目黑白的河岸边上,当真有一片不知何年何月被废弃留下的,以木椽石块垒就的聚落!
“聚落中或许还留存了些在冰雪中继续北进的给养,应多是木柴、雪橇、棉衣之类……”
登岸之后,冷迦芸的表情却突然变得悲戚了起来,却是伸出被冻得有些僵硬的食指,指着那片几乎与乱石无异的残垣断壁道。
“迦姐你来过此地?”
祁子隐转头,恰好看见刚刚下船的紫衣女子径直从自己的身前掠过,立在一块巨石旁长身眺望,口中却是答非所问:
“子隐你可知为何我会始终坚信,先民之力必定能够予我们以助力?”
虽然周围的空气并没有在船上时那般冰冷,少年却依然拢了拢身上的白色貂裘,并没有应声。赤红色的束带在领口低垂下来,随风轻摇。
冷迦芸只是立在那里,没有回头,也似乎并非在等身后同伴的回答,而是陷入了关乎往昔的一段回忆中,“二十多年前,我同百里初次踏上这片黑土时,整个鬼州皆覆盖在丈余的坚冰之下。于是,我们给此地取了个名字,唤作寒霜。”
“所以,那时此地还并没有暖水河?”
祁子隐终于开口,心中却是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
“没错。起初我同百里也并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先民,还有那些神乎其技的传说。但我们心中皆盼望着能有机会,可以亲自踏上这片不毛之地瞧上一瞧。同时,我们也肩负着扶风大哥留下的遗愿,须得亲眼验证于青湾发现的那些关乎先民的秘密,是否当真能够派上用场。”
东黎女子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少年人的眼睛点了点头,“只是我们都未能想到,仅凭自己动了区区几铲子,便得以让这条汹涌澎湃的大河自地下重现天日。短短数日后,更令附近冰雪消融,土地复苏。”
“迦姐是在说,朔州渔人口中的那些传说,那些二十余年前在暖水河畔住了足足半年的人,便是你同百里将军?!遗迹之中的给养,也是你们当年留下的?”
祁子隐不禁将嗓音抬高了起来。虽然心中已多少猜中了一些,但当真相赤裸裸地由对方口中说出时,却还是令他心跳加速。
冷迦芸长叹一口气:“是又如何。当初我们并未能够下定决心,更没有率领青湾的住民们悉数迁至此地,或许,正是因为眼前你所见一切——其实,此处的这片废墟,正是我们所犯错误的铁证啊!”
年轻的晔国公听对方说着,扫视其眼前的一切,忽然在高低起伏的黑色砾石中,见到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低矮隆起。他意识到那些隆起的地下是埋了人的,也忽然明白了冷迦芸的感伤并非仅来自于对向百里的思念,更是来自于这些坟头下埋着的旧识。
“当年暖水河的出现,于任何人而言皆如同神迹。于是在我们决定离开时,仍有随船前来的百余人自愿留了下来,希望能凭借足够多的给养,尝试在此地生存下去。”紫衣女子说到这里,不由得也顿了一顿,“起初数月,一切还算正常,但到了第四个月时,却因入冬时间的提前而耽误了给养的送达。待我与百里第二次率众登岸时,才发现那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已化作了乱石间的累累荒冢,而余下的幸存者也不知所踪……”
“这些逝者——难道并非你们掩埋的?”
祁子隐的心中突然咯噔一声。见冷迦芸沉默不答,又紧接着问了句,语气却已明显变得紧张起来,“这些人一定不是被冻死的,否则怎会余下如此多的木柴和棉衣。可若他们是因粮食耗尽而亡,又如何还有力气掩埋同伴,修筑坟冢?”
经少年人提醒,紫衣女子也忽然反应了过来。她的脸上忽然便没有了血色,进而慌张地撩起裙摆,踏着崎岖的砾石冲至不远处一座被吹蚀损毁的无名冢前,端详起其间散乱埋着的那具骸骨来。
森森人骨,于地下历经了数十年的冰霜雪雨,早已化作了泥土一般的黄褐色。然而由于北地寒冷干燥,更无蝇蛆鼠蚁噬咬,尸体上残存的皮肉只是如腊肉一般风干紧缩成了一团,却仍保留着入土时的模样。
尸骨的模样,令紧随其后围拢而来的水手们也纷纷咋舌避目。人群之中,却有两人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墓中那令人几欲作呕的可怖场景。正是祁子隐同冷迦芸。
又过了半晌,白衣少年方才用颤抖的声音凑在女子耳边小声道:
“迦姐,这些人的死——果然另有蹊跷!”
冷迦芸仿佛被吓到似地惶恐退向一侧,看了看对方脸上同样溢于言表的惊惧之色,没有应声,却是弯腰伸手,自冢间捧起了逝者早已从项上断落的那颗人头来!
头颅看起来似乎属于一个妙龄女子,其纷乱的枯发、皴皱的皮肤、深陷的双目、坍塌的鼻梁、干瘪的双唇,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愈发可怖。
而在这本就不堪入目的尸体上,还有几处明显的伤痕。其中最大一处伤口位于颅顶,皮肉便如晒干的羊皮般翻翘起来,露出下方半球形的颅骨。在满是污泞的骨头上,还留着一双足有拇指粗细的孔洞,四周骨茬森森,裂纹密布,明显是遭受外伤而致命。
祁子隐也弯腰捡起了另一块尸骨来。那是半截早已折断的腿骨,其上更是嵌着一枚略带弧度的,比腿骨颜色稍浅些的尖利长牙!
年轻的晔国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反手便去腰间摸到了防身用的短刀,在牙与骨的缝隙间用力一撬。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便将那封冻在一起二十余年的遗骸硬生生分了开来,旋即失声吼道:
“这是——驰狼牙!”
此言登时于冢边围拢着的人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先前他们固守煜京城池时,皆已亲身经历过那些嗜血巨兽的可怖,其中甚至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同袍、密友,甚至血脉至亲被满山遍野涌出的狼群吞没。
如今回想起来,那残肢纷飞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在一呼一吸间,鼻间重又涌起了那挥之不去,令人耳鸣目眩的血腥气。
“此前曾听将炎说起过,南下的驰狼乃是被人豢养于揽苍山中的,直至近年才开始南下出没。会不会是其中有离群的孤狼误入此地,饥寒交迫之下啃噬了尸体?”
冷迦芸使劲摇了摇头,依旧难以相信二十多年前,自己曾一度以为是因为自己同向百里来迟方才客死他乡的这些故人,竟是命丧于凶兽的尖牙利齿之下。
白衣少年却是笃定万分地道:“不会。若是近期新断的牙,绝无可能看起来是这般的陈年旧色。”
一番话,令紫衣女子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二十年前便已于这片苦寒北地豢养凶兽,并令其进攻了我们在寒霜的聚居地?他们究竟是谁,又究竟意欲何为?”
“我猜不到。但此次驰狼南下虽说突然,却恰好赶在大昇朝危若累卵,诸侯国间混战不止,无暇他顾的关键时刻。无论幕后的黑手是何方神圣,能够豢养如此数量,又如此可怖的凶兽,其目的绝无可能只是掠地杀人这般简单!”
年轻的晔国公并没有给出答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隐藏在无数杀戮之下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迦姐,我们此行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必须抢先获得先民之力。不为与人争斗,也不为复仇,只求不让其落入这幕后黑手的手中!否则,恐怕这场绵延了数年的战火还将永无休止地蔓延下去,而天下苍生,或许也再无可能有一天的安宁!”
祁子隐忽然将手中那半截断了的狼牙攥得紧紧的,向西眺望着乌云笼罩之下的鬼州大地。子夜已过,双月西沉,本就晦暗的天空中,如今甚至连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不见。而立于荒冢间的人们手中的零星几只火把,便好似是这危机四伏的世间,仅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