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连自己的卫队都撵走了,难道便不怕老臣持械伤了你?”
见新帝挥手命跟随左右的六名人高马大的执金吾也离帐而去,嬴壬两眼一眯,满脸写着的都是威胁二字。
闾丘博容却丝毫没有被其吓住,反倒上前三步,立在距离对方仅一尺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澎国公那张狰狞恐怖的脸:
“以嬴伯父的身手,若是想要趁机杀了我这个谋权篡位的‘伪帝’,又如何会等到现在?况且,你连手中的匕首都已收入鞘内,莫非有如此自信,能够徒手杀朕而不被帐外近在咫尺的执金吾察觉?”
嬴壬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将嘴角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果真后生可畏。看来寡人是真的老了,连个小妮子也唬不住。”
“嬴伯父让我把其他人请出去,不是只为了说这些的吧?”
闾丘博容却丝毫不为所动,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
对面澎国公脸上的笑容几乎一瞬而逝,接下来的话也说得更为直接:“陛下其实是想问老臣,为何要派舰队南下,又因何会进攻晔国都城,并屠城数日的吧?”
新帝没有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经给出了答案。她丝毫没有掩饰对面前这位非敌非友旧识的不信任,或者说压根不想掩饰。
嬴壬旋即也正色道:“老臣若是告诉陛下,那支舰队如今早已不受我澎国制约,你又会否相信?”
“南下的舰是你澎国制式的五牙舰,攻城的武器则是你澎国的蓝焰,屠城者也是着夔龙皮甲的兵,其手中高举着的,更是你澎国的髻鲨旗。如今你说,这些人并非听你号令,即便朕想信,天下百姓也绝不会信。”
“老臣本以为,陛下并不喜欢晔国那个喜着白衣的小鬼国主。”
“确实不喜欢。但朕如今身为天子,个人好恶已不重要。今日嬴伯父需要说服的人并非是我,而是整个天下。否则,澎国便是有罪,而你——便是罪魁祸首。”
面对澎国公的反问,闾丘博容似乎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对面的嬴壬脸上的肉不易察觉地微微跳了几下,似乎在强忍住对面前这位新帝的不屑。而他接下来的回应,更似早已谋划多时:
“陛下明察秋毫,对远在宛州的事了若指掌。既是如此,你当已知晓那支打着澎国旗号的舰队,如今早已离开了晔国海岸。”
闾丘博容不知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其将话说完。澎国公也便十分配合地继续言道:
“老臣知道那舰队究竟欲向何处,故而诚邀陛下共同北进,追上去擒住那率军之人。如此,自然便能证我赢氏清白,证我澎国清白。”
“北上?你说那支舰队欲向何处去?”
新帝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有种预感。这预感是如此强烈,令她几欲张口打断对方。然而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嬴壬接下来的一番话,竟是同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帝心中所推测的毫无二致:
“那支舰队,如今正全速朝北,朝着鬼州一带无人到过的冰原进发。他们去往那里,是欲寻某种足以号令天下的强大力量。而若是被他们抢先一步,即便世间再有几个晔国与澎国力挺陛下,大昕朝也绝无可能是其对手!”
这一次,闾丘氏的这位继承人终于被对方惊到了——驰狼退去后,她曾亲自率军前往化作废墟的煜京城内,并于满目焦黑的永旸宫星渊阁废墟中,寻得了几卷未被完全烧毁的古卷。根据卷上记载,那个昆先生曾对自己提起过的那座先民遗城,就坐落在遥远的北地,那个被唤作鬼州,却罕有人去过的冰封大陆。
初次听闻这座城时,闾丘博容根本不屑一顾,认为那不过是昆颉用来诱惑自己为其所用的饵。然而如今,面前这些曾经被白江氏珍藏起来,不为世人知晓的古卷,却忽然改变了她的想法。她真的开始认为,所有一切皆是上天的眷顾,而那卷上记载的先民之力,必定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所以,当眼下得知有一个许久未曾参与过政事的偏远侯国,派出了一支据称失去了控制的舰队,全力朝着本属于自己的战利品赶去时,就好似在原本平静的水中丢入了一块顽石,令这位新帝清楚地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威胁。
她虽并不能够断定,自澎国公口中说出的这些话,究竟真假几许。但她却知道,如今自己非但不能对其动手,反倒需要嬴壬的帮助。而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自己都必须立即启程北上,决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是任何流言,威胁到好不容易才握在她手中的天子之位!
半个时辰之后,淮右、南华、虞、敦、成五国国主重又齐聚帐内,却惊异地发现,原本明显有着些许隔阂的新帝同嬴壬,居然已经达成了一致。而在得知闾丘博容欲率军北上,经由陆路向从未有人去过的冰原进发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吃惊、不解与惧怕的神情。
“陛下,请恕臣直言。乌屏山以西的土地之所以被称为鬼州,正是因其地势险峻,气候恶劣,任何活物去了那里,都只剩下死路一条。如今我们却要以身涉险——”
南华国主覃夷简率先张口相劝,然而话还未说完,便见新帝身后立着的澎国公动了动手指,作势又要去抽腰间的匕首,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即便是在大昇朝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压根没有一位白江氏的皇帝曾经动过继续北上的念头。但或许是此举太过激进,除却南华之后,原本对闾丘博容点首哈腰的其余五国,竟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谏起来。
待面前的诸侯王重新安静下来,刚刚登基的新帝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诸位,朕知道,你们为了大昕,为了各自的臣民、亲族,心中仍有许多顾虑。朕也知道,北上一事,颇具风险。稍不留神,或许连包括朕在内的所有人,都再无法活着凯旋。”
“陛下圣明,还请收回成命。”
虞、敦两国率先撅起屁股拜了下去,紧随其后的是成国同淮右。最后,甚至连南华国主覃夷简也单膝跪在了地上。
因为他们皆深知,眼下若是强行北上,便是在用自己本就虚弱的国力进行一场风险极大的豪赌。如若失败,或许连眼下攥在手中的这一点或多或少的家业,都将不复存在。
然而闾丘博容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深知眼前这些贵族脑中究竟在打什么盘算,更清楚他们究竟在害怕着什么。她并不肯再多言,而是挥了挥手,示意身旁执金吾自帐外推入了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用厚麻布遮掩起来的木笼车。
随着笼车入帐,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臊恶臭迅速弥漫开来。笼车内似关着什么活物,其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开始发出阵阵低吼,更扯动起笼内的锁链,哗哗作响。
“诸位,还请你们不要忘记,就在两月以前,朕同麾下将士在锁阳关,在如今早已不复存在的煜京城中,同那些凶兽经历过怎样一场恶战!”
新帝说着,向后退开两步,将木笼车让给了身边的列国王侯,“若是各位不信朕此前送去的那颗狼头,眼下大可亲自揭去这笼上的布,亲眼看看活着的驰狼究竟有多么可怕!南华公,或许你可以受累,替大家动手?”
然而她口中越是这样说,除嬴壬外的那五位诸侯王的脸色便越是煞白。覃夷简使劲摇着头,抬袖挡住口鼻,却仍被车内传出的恶臭熏得连连干呕。
闾丘博容的嘴角终于又露出了一丝笑意,双目依次从其他四国国主脸上扫过。目光所经之处,对方便立刻将视线躲闪开去,唯恐避之不及。
新帝见状,挥了挥手,命人重又将木笼车推了出去,进而道:
“驰狼固然可怕,但若是朕再告诉诸位,世上有远超我们想象的强大力量,可以助你、助我,助大昕彻底摆脱这些凶兽的袭扰呢?”
“妇人之见!若是当真有如此神力,为何这些年白江氏宁肯坐视自己的权利一点点被那高蠡架空,也没能挽回局面?”
首先开口呛声的还是南华公覃夷简。
闾丘博容却对此番无礼的反驳不置可否,只是缓步踱到了对方身后:
“覃公此言差矣。白江氏历代帝君是否尝试去寻此神力,我等未尝可知。甚至连他们是否知晓此事,如今都尚且存疑。况且,白江氏已是过去,如何能够拿来类比眼下?”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再次变得犀利了起来,“莫非,你们宁可待在这锁阳关内,等待着不知何时终会寻到南下之法的群狼攻至自己的宫门前,也不肯随朕北上,寻求彻底铲除这些凶兽的方法?”
新帝说罢,竟是忽然转身,不等覃夷简再说,便用藏在袖间的一枚卫梁制式铁簇,自右向左刺入了对方的脖颈!
南华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番不敬的言辞,终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他登时举起双手,死命按住伤口。无奈铁簇扎穿的乃是颈上动脉,手掌虽按上去,鲜血却仍从指缝间喷涌出来,根本无法止住。
覃夷简缓缓倒向了地面,就此一命呜呼。见此情形,虞、敦、淮右三国当即跪得更加虔诚了,丝毫不顾鲜血在帐内汇聚成一片红色的水洼,沾湿了自己的下襟与衣袖。
“臣愿意!”
“臣等也愿意!”
殷潜之见识到了闾丘博容的雷霆手段,终于明白即便自己的父亲殷去翦在世,也无法同其分庭抗礼:
“成国军马粮草听候陛下驱使!”
“澎国余舰及库存蓝焰,随时听候陛下调遣!”
最后应声的,是始终跟随在女子身后五步之内的嬴壬。此前虽是他说服了新帝,但这个故人之女的雷霆手段,也令他觉得后脊有些发凉。
然而,他们所有人却并不知道,此前那只推入帐内的木笼车中,竟是没有驰狼的。那些腥臊恶臭同声响挣扎,不过是由两名身强力壮的军士,配以关内将士的屎尿粪桶伪装而成。且不要说如今的昶州根本无狼可循,就算知道那些巨兽现在何处,即便强悍如刚刚登基的闾丘博容,也绝不敢贸然命关宁武卒冒险将其捉回关内。
然而诚如她所言,这世间万事,皆逃不过一个利字。现如今,包括其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早已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不得不尽可能选择让事情朝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向发展,却惶惶不知前路上等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在后世史学大家《荀巩》所着《世语录》一书中,专写有一卷《大昕志遗》。卷中记录了此次锁阳关登基大典曰:
“大昕曜宁元年,十月,帝召诸侯会于锁阳关下。乃传诰书于天下,登基以继大统。
其时,凶兽肆于北地,煜京城毁,浮尸遍野,墨鸦蔽日。诸侯皆劝帝固守关南,然帝欲效先朝太祖白江曦,率军斩凶兽以安天下,乃辩。淮右、虞、敦、成、澎五国皆跪拜称服,唯南华覃氏夷简公不从,杀之。
同月,帝册澎国赢氏壬公为大将军,亲率两万联军,北出彤炎,入蛮荒、攘夷狄、穿乌屏,直取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