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过去,暂时摆脱了追兵的祁子隐一行,依然在茫茫冰原上艰难前行。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鬼州的天气说变就变,原本晴好的天空忽然便阴沉了下来,寒风乍起,暴雪纷飞。如今没有了挡风御雪的舰船栖身,又丢掉了几乎九成的重要辎重与给养,即便是年轻晔国公的心中也开始打起了鼓来。
眼下这场暴风雪,甚至比之前他们在鬼哭岬时遇上的更为凶猛。狂风在空中嘶吼着,裹挟着鹅毛般大小的雪片狠狠向着众人身上袭来。便好似风中隐藏着的无数野马,狂奔着,冲撞着,碾压着,欲将这些本就不属于这片冰原的人群踩扁、踏平。
风雪之中,本就于冰面上立足难稳的众人,艰难行出一步,便会被吹得倒退半步,进退维谷。祁子隐知道,即便他们身上皆穿了御寒用的皮袄棉衣,但继续这样走下去,不消多久便会耗尽体力,进而被活活冻死在这片蛮荒的白色里。他转而在风雪中奋力眯起双目,努力想在难以辨认的一片灰白之中,找到任何可用来暂时藏身的地方。
终于,西侧里许开外的地方,一座小山的轮廓在风雪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并非是座石头山,而是座完全由冰雪形成的低矮隆起。然而眼下,在这寒潮肆虐,一马平川的冰盖上,能有这样一座小山稍加遮蔽,已经足够救下许多人的性命。
年轻的晔国公当即又鼓起力气,艰难地率着众人朝那座小山跋涉而去。而令人惊喜的是,那座风雪之中看起来似乎仅数丈高矮的阴影,竟是一片绵延数里,高达千尺冰山。山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空穴与冰窟,仿佛就是上天为了拯救众人的性命而特意筑成的。
早已耐受不住寒冷的众人想也没想,便纷纷低头钻入了冰山上的穴窟中,周身不再暴露于风雪之中,顿时便觉得有了温暖,更有人用身上带着的细柴升起篝火来。然而在亮起的火光里,他们却发现自己并非是第一批在这些冰窟中躲避风雪的人。
只见在大大小小的冰窟中,竟有许多处尚未燃尽的火堆。余烬虽已冰冷,然而其四周垒起的石灶下,冰雪却仍留有被火融化后重又封冻起来的痕迹。无论此前何人曾在这里歇脚,其同祁子隐一行间也仅仅相差不过半天的路程。
然而,年轻的晔国公却是明白,这支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队伍,绝不是自己所识之人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在冰窟的各处,他还见到了无数或大或小,堆放得极为凌乱的骸骨。许多骨头上还黏连着些许血肉皮膜。而骨堆间那一枚枚圆形的颅骨,昭示着在此堆放着的,其实是无数人类的遗骸!
见此情形,队伍之中的许多人小声议论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与担忧。面对渐渐滋生的恐惧,祁子隐却是没有一点办法。如今的他,不能命令任何一人不要去看,不要去想,更没有地方可以让他们稍作回避。
他暗自捏了捏拳头,扭头示意冷迦芸同莫泽明尽可能安抚众人的情绪,自己则牵着同样怕得要命的甯月,在一堆尸骨前蹲下身,仔细地观察起来。
“子隐,你干嘛还盯着这些可怕的东西看?”
甯月心中虽怕,却是不敢轻易松开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只是抱紧雪灵死死地闭上眼睛。
祁子隐却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地上那些骸骨瞧去,时不时还伸手拾起来仔细端详着,口中却是应道:
“即便无法弄清这些死者是谁,我们眼下也必须知道,前方风雪肆虐的冰原上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你看这截尺骨,由当中整齐地断开,当是被利器斩断。而其余这些骨骸,也并非完整一根,皆截断成了数根。甚至连头骨都被敲碎,上面还有明火炙烤过的痕迹——”
“子隐你的意思是这片冰原上,竟是有人相互残杀之后,将同类给分食了?!”
甯月愈发害怕了,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而这也是祁子隐将其带在身边,不让她到处乱走的缘故。毕竟,这个数次施法救人性命的姑娘,如今在大家的眼中,已几乎等同于无所不能的仙人一般。若是得知眼下连她也怕得不行,年轻的晔国公只怕局面将会再难控制得住。
“有一点可以肯定,便是这些尸骨是被炙烤之后,再分食殆尽的。但究竟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所为,便不得而知了——”
白衣少年顿了一顿,进而又拾起了一根粗壮的腿骨来,“你看这根骨头上,有数道被尖利的犬齿啃噬过后留下的牙印。人类的牙齿,绝无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说到这里,他忽然硬生生将后面半句话咽回了肚里。因为就在眼前这堆骸骨的下面,他发现了一些灰白色的,足有人小臂粗细的长条状“土疙瘩”。
此前于煜京守城时,祁子隐也曾数次见到过这种奇怪的东西。然而不久之后他便意识到,这些所谓的“土疙瘩”,其实是驰狼留下的粪便!
如今,一想到那些食人嚼骨的可怕凶兽,少年人后背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凉。驰狼的阴影,重又笼罩在了年轻的晔国公心头。而令他更加担心的,是率领狼群深入这片不毛之地的,那些谜一般的食人者的身份。
祁子隐脑海中隐约有种感觉,那感觉告诉他:豢狼的人,极可能也是为了先民之力而来的。而他更是深知,接下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关乎生死和命运。
然而,眼下境况虽不至被立时冻死,却也已是命悬一线。而今冰窟外的天气变得愈发恶劣起来,所有人身上的吃食即便如何分,也不过能再勉强撑上一天。更糟的是,他们身上所有点火用的材料,眼下竟是全都被耗尽了!
“……这种鬼地方,怎可能会有什么上古遗迹。”
“是啊。就算那座先民遗城确实存在,如今四面八方皆是茫茫雪原,我们连向何方去寻都不知,又如何能够找得到?”
“快别说了,让晔国公听见了多不好。”
“命都快没了,哪还能管得了那么许多。”
“你也知道命都快没了?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不如想办法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冰天雪地的绝境,令众人的心情也落至了谷底。队伍中开始有百姓发出了反对的声音,甚至一些不那么坚定的兵丁也加入了其中。
祁子隐听在耳中,急在心头,却是无法反驳,也无法出面阻止人们继续谈论。毕竟,这些人皆是当初自愿跟随自己北上的,他不忍,也不能再向早已赌上身家性命的他们要求更多。
更何况,害怕乃是人之常情。如今甚至连自己都已觉得前路渺茫,忐忑不安,又如何能对旁人求全责备?
绝望便像是于枯草朽木间蔓延开来的火,一旦燃起,便再难扑得灭。年轻的晔国公只觉得手上微微一紧,原来是身侧的甯月牵住了自己:
“子隐,你说,我们接下来该向何处去?”
看着红发少女眼神中写满的迷惘,祁子隐却只觉得喉咙间似卡了什么东西,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出声安慰。
许多年前,母亲逝去时的那种无助而孤独的感觉,忽然重又回来,如藏身在暗夜中的鬼魅般紧紧摄住了他的心。他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牵着甯月穿过盯着自己的无助的人群,寻到了正拢着裘皮坐在火边的莫泽明。
莫氏少主的脸色也并不太好。虽然莫尘将自己的那份水粮省给了他,然而本就体弱的银发少年,却依然难以承受如此艰辛的旅程。
“泽明兄,是否方便寻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自然,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若再不想法自保,恐怕我们此行,会白白将自己交代在这鬼州的冰原上。”
不等身旁的莫尘开口,莫泽明便已抢先一步伸手按住了他。
忠诚的随从却还是不放心地叮咛道:“我家小家主身体不适,还请晔国公不要说得太久——”
“不会。如今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或许也就在一瞬之间,不敢浪费。”
祁子隐拱了拱手,便走上前来扶起银发少年,向着冰窟洞口的方向行去。
洞外,此时交加的风雪正盛。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是天神故意拉起的一道道灰白色纱帘,遮挡着贸然踏入这片禁地的人们的视线。
“祁兄是想问我,先民遗城究竟在何处吧?”
莫泽明却是开门见山,看着晔国公金黄色的瞳仁道,“我知道,此次是我力主北上,并想尽一切办法才说服了你。我也知道,自己欠你,欠甯月小姐以及所有人一个交代。然而眼下星流大乱,即便卜星也并不能明确告诉我们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而所有一切,皆在各自的选择……”
“你这算得什么话。难道如今便要将所有人性命都交待在这里了?”
二人身后突然有人嚷嚷起来,是引颈以待的黑压压的人群。于他们而言,眼下再也没有黔首与军籍之分。所有人,皆是于这漫天风雪之中渺小至极的一群蝼蚁。即便坚强如甯月、莫尘同冷迦芸等,也位列其中,没有任何区别。
“诸位还请稍安勿躁,请泽明兄将话说完。”祁子隐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克制。然而他知道,自己面上的表情,绝对不好看。
莫泽明感激地点头示意,进而继续道:
“然而,在下于一路上都在计算巨变之后的星流动向,终于知晓我们只需跟着北辰前行,应很快便能逆境求存,绝处逢生。”
“有路了,莫先生说有生路了!”
人群如死灰一般的脸上,忽然又有了一丝颜色。眼下对于他们而言,即便是最模棱两可的说辞,都是支持着其不轻言放弃的希望。
说话间,银发少年呛了些寒风,当场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却高高举起手掌,示意满面焦急的莫尘不用来扶,只顾继续指着洞外的风雪道:
“鬼州的天气,并非如各位所想的那般变幻莫测。乍暖还寒,必生雨雪。我们眼前这场风雪来的急,去也必快。而方圆五里之内,当有一处温泉泉眼!”
似是为了映证他所言非虚,洞外的冰雪果真在这说话的片刻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了下去。
“泽明兄能肯定么?”
听说附近有温泉,祁子隐也登时又有了精神。
莫氏小家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没错。祁兄可还记得我们此前经过的暖水河了?那河中的水烫得几可煮蛋,绝无可能来自于两岸雪山之上,唯独只能来自于地下!”
“来自地下?”白衣少年有些疑惑。
“没错。古语云:“泉傍烁朱火,岩底歊素烟”。眼下我们只需寻冰缝之中有白气蒸腾之处,便极有可能寻到地下温泉的泉眼。只不过——”
莫泽明说着,却是忽然有些犹豫,顿了一顿,“只不过,仍须做好万全准备。因为无论如今有多少活物也于这冰原上游荡逡巡,我们在泉边遇见彼此的机会,都将很高,很高。”
听闻此言,祁子隐一时间竟不知是该为寻获了生路而感到高兴,还是该为了那藏身暗处的危险而感到担忧。
然而,与其犹豫不决,倒不如立刻行动,见招拆招。又于冰窟中休整了约半个时辰,天空终于云开雾散,重又放晴。在澄澈如水的蓝天之下,众人欣喜地瞧见距离自己五里开外的地平线下,一股股洁白若云的蒸汽,正如烟般袅袅升起,仿佛在向他们招手示意。
“走吧,而今的我们除了前行,别无他法。大家都照顾好左右的人,千万别掉队了!”
祁子隐将身上的貂裘又裹得紧了些,率先迈步踏出了冰窟。在他身后,千余幸存者便如倾巢而出的蚂蚁,黑压压一片,在冰原上远远看去,便恍若一条于冰海中潜浮的巨鲸。
“子隐你说,小结巴他——现今会在何处?”
甯月快走几步,赶上年轻晔国公的脚步,同其肩并肩地走着。
祁子隐却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但我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像我们一样,让自己陷入北地这片无边无尽的冰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