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散沙一般的关宁武卒瞬间便已集结成阵。始终偃伏着的金罴纛旗又重新高举了起来,于狂风中猎猎而舞。止息多日的战鼓也再次被重重擂响,声声如雷,直听得人心惊胆颤。
眼下在武卒们眼中,那些拼死抢回食物的同袍,便同当年跟随白江蔺冉北出锁阳关,大破敌酋的前辈无异,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袍,更是守护卫梁的英雄。
反观赤焰军这边,也迅速做好了迎击的准备。跨上战马的武士们纷纷抽出长刀,吹响号角。即便胯下坐骑早已虚弱不堪,甚至根本无法发起冲锋。但为了维护草原人的尊严,为了洗刷六十年前战败的耻辱,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透着坚毅与不屈的光。
转瞬之间,原本一片死寂的冰原之上,喊杀声四起。
“谁命令你们动的?统统给朕停下!”
闾丘博容见状,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高声喝止起来,想要以一人之力阻止大军前进。然而在隆隆的脚步与震天的喊杀中,她的声音瞬间便被吞没,根本难以听见。
黑瞳少年也登时急了,高声下令业已列阵完毕,准备发起冲锋的赤焰军不得出击,而后双腿猛夹胯下乌宸的马腹,径直朝着关南武卒飞驰而去,同时也将未出鞘的长刀横举过顶,向远处的闾丘博容示意。
大昕天子无奈地看向了将炎,却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麾下的武卒全力向对方发起了冲锋。
虽然此前,闾丘博容曾当着将炎的面做出承诺,答应少年人若是有朝一日沙场再见,定会率军后撤十里,绝不兵戈相向。可如今她心中却是明白:其实早在双方此次相逢之前,这片冰原上的局势便已注定失控。而自己手中那曾以为牢不可破,看似至高无上的权利,而今竟是脆弱得如同一片落入烈焰之中的雪花,瞬间便被融化殆尽。
年轻的和罕无奈,只得猛带马缰,调头重返赤焰军阵前,高喝着下令迎敌。
两军发出的战吼一浪高过一浪,便如崩塌的积雪,又如爆发的山洪,转眼便将所有声音淹没殆尽。甚至连凛冽的寒风都被其压过了势头。仿佛双方皆将这次交锋,视作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充满了悲凉,却又关乎荣誉的搏杀。胜,或许便能多活几日,而败,倒也似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解脱。
一赤一白两股势力于冰原上交汇在一起,当即响起一片到兵相交的声音。双方皆不是软骨头,即便已经接近了各自的极限,一旦交锋却依旧致命。
然而令所有人都未能料想到,自己手中的武器虽然锋利,但在严寒中冻了许久,竟是变得脆了。彼此只打了一个照面,便听一阵叮当乱响,无论草原人手中的长刀,亦或是武卒手中的长槊,皆在瞬间便崩得断了,再难堪用。
不过,人一旦铁了心要置对方于死地,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达成目的。赤焰军当即勒紧了马缰,纷纷命胯下坐骑人立起来,试图以马蹄去踏冲上前来的敌军。而关宁武卒也丝毫没有退却,甚至连冲锋的步伐都未有放缓,竟是直直地撞上了毫无防护的柔软的马腹。
高大的朔北马当场便被那股自下而上的力量顶翻在地。四条腿无力的挥动着,一时间再难翻身起来。
马背上的骑手中,有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被沉重的坐骑死死压在冰面之上,不得脱身。其中有反应快者,则将双脚自马镫中抽出后奋力跃起,再借势就地一滚,同扑将上来的关宁武卒扭打在一起。
双方甲士体格本就相差不多,如今于冰原之上徒手角力,竟也难分伯仲。带着铁指的拳头,如今成了各自失去兵刃后的首选武器。只听一声声闷响此起彼伏,居高临下者狠狠地挥舞着拳头,打在被自己压制于身下的对手脸上。
虽说武士们头上皆带有胄盔与护面,吃上几拳并不要紧。然而厚重的铁甲在反复捶打之下,却还是逐渐变形。打人者,任凭手上的铁指开裂崩碎,却是唯恐停下之后会给对方可乘之机,依然用尽全身力气挥拳。而被打者虽早已是满脸血污,却是不敢闭上被鲜血染红的双目。奋力抵挡之下,仍拼命寻找着扭转败局的方法。
就这样,两种颜色彻底融汇在一起,于冰原上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许多人本以为自己得手,起身想去帮附近受困的同袍,不料对手却只是昏厥过去,很快便又爬起身,自背后狠狠扑将过来,双方再次滚翻在地。
终于,一些人的头盔也被彻底砸碎了,从脑袋上剥落下来,进而便被对方抄起厚实的碎片砸向脸上身上。然而,起初彼此皆凭借着一股血勇进攻,很快便已打得精疲力竭,虽然攻势依然不减,却是再也无法致命。
关宁武卒人数毕竟占优。几番攻防之后,还是将赤焰军死死压制住。乱军之中,唯有一匹黑马依然于人群之中左冲右突。马背上那个的黑眼睛的少年人奋力挥舞着手中乌金色的长刀,拼尽全力护着自己麾下渐露颓势的赤甲武士,便似暗夜中燃着的最后一团不屈之火!
将炎此时也已杀红了眼。他手中的啸天陌并不似寻常的镔铁长刀那般脆硬,然而面对不断围攻上来的关宁武卒,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每挥刀上前,锋芒所及之处,银甲银盔的武卒轻易便能躲闪开去。而少年人身后无法顾及之处,则会有更多的人围将上来,伺机欲将这位大和罕拉下马去。
乌宸口鼻中喷吐着白气,恍若一条被困住的黑龙。连日没有精细草料喂饲,让这匹强壮的儿马迅速削瘦了下去。然而它却同背上的主人一样,不肯就此向命运低头,仍不停地蹬踏着后腿,以极高的速度冲向蜂拥而至的人群,有时甚至还能将攻上前来的三两武卒撞翻在地。
正当此时,众人头顶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隆隆巨响。随之而来的闪电,便如一道带火的长鞭撕裂了天际,也照亮了原本晦暗的冰原,以及其上每一个人狰狞的脸。
雷电愈渐变得密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强劲的北风,以及几乎在瞬间便遮蔽了整片天空的,如网般密织着的大雪!
还未等赤焰军同关宁武卒反应过来,他们脸上尚未凝固的血迹,便已在瞬间凝结成一层白霜。紧接着,整块血渍冻实变硬,恍如一片硬壳般贴在人脸上。伸手一摸,竟是带起其下的大片皮肤,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骑在马背上的将炎远远看见一团白色的雾气,正自地平线上的电闪雷鸣间缓缓腾起,犹如一头自冰雪之下爬出的怪兽,高耸着的脊背似一座小山。年轻的和罕当即便想起了不远处那些被封冻于冰下的人,耳中顿时“嗡”地一声:
“昨夜里那杀人的寒流又来了!快寻地方生起火来,不要在迎风的地方逗留!”
这一吼,令闾丘博容也回想起自己率领的联军,究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的。终于,在二人声嘶力竭的喝止之下,缠斗在一起的双方终于休战。
然而纵观四周,却是寻不到任何可以用来遮风挡雪的所在。强劲的北风,也令生火的尝试屡次以失败告终。后来,甚至连火折这类唯一可以用来引火的东西,都在严寒之下几近熄灭,逼人不得不小心将其塞回怀中,再也不敢轻易取出。
将炎同闾丘博容眼看着远处的那团雪尘越逼越近,数千甲士也即将化作这片冰原上一座座人形的冰雕,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有何应对之策。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寒风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嘶鸣。那声音听起来便好似一头蛰伏于冰原深处的巨龙惊醒后发出的长啸,在风中回荡激扬着,经久不息。
伴随着那声音,原本已尽数倒地,再难以起身的朔北良驹们,竟接连挣扎着重又站起身来。马群纷纷迎着风雪袭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奔去。而其前方所立的,则是胄盔如火的将炎,及其胯下的乌宸。
此前那声龙鸣般的嘶吼,正是发自这匹纯黑色的骏马。
年轻的和罕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黑色的骏马也回过头来,用鼻梁轻轻磨蹭着少年人的腿,旋即在冰原之上跪伏了下去。
“乌宸你想做什么?!”
将炎使劲扯了扯缰绳,想命坐骑重新站起身来。可马儿却根本不听他的命令,反倒身子一歪,将主人从自己的背上掀翻下去,进而又是一声长嘶。
汇集在一起的马群也走上前来,一匹接一匹地伏身跪卧在了冰原之上,竟是恰好挡住了吹向众人的那股凛冽的夺命寒潮!
“乌宸,我命令你站起来!”
黑瞳少年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了。眼前这匹他自小养大黑马,虽早已长得比寻常朔北马还要健壮高大,此刻却忽然又变成了白沙营马厩之中,那匹连路都走不稳的小马驹。
将炎扑上前去,死死搂住乌宸的脖子想要扶它起来,然而摸到坐骑脖颈的同时,掌心却是传来一片彻骨的冰凉。
乌宸重重打了一个响鼻,却是连一丝白气都没有了。它重又用鼻梁顶了顶主人的身体,示意其在自己身后躲好,眼中流下了两滴清泪。
“战马救主……”
年轻和罕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来。他虽曾为在草原上听到的那些传说故事而痛心难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经历这般痛彻心扉的离别。
“立刻在马群身后升火!彼此靠得越紧越好!”
少年人强忍悲痛,冲着身后的甲士们下达了命令,心中却是清楚,这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乌宸,同朔北战马留给人们的最后一丝生的希望。而他不会,也绝不允许自己同赤焰军辜负了它们。
火光亮起的同时,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向人们的头上,身上砸来,令其不得不蜷缩于马群的身后,紧紧捂住口鼻。听着那自头顶后脊吹过的劲风发出尖利的呼啸,人们心下只剩下默默祈祷,祈祷在这愈发变得晦暗的夜色之中,唯一能够提供光与热的那几团微弱的火堆,千万不要熄灭……
与此同时,在距离众人很远的冰原之上,黑压压的万余头驰狼矗立于风雪里,鬣毛耸立,爪牙森森。而在那狼群之中立着的,是披着鮹衣的昆颉,以及其麾下率领着的近千名苍禺族死士。
眼下,每一名苍禺族死士的手中,皆举着一枚以砗磲磨制而成的巴掌大小的法器。法器中央嵌着的玄瑰,不断向外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死士于地面上围出一道圆形的法阵,而在那法阵的中央所立,正是口中振振有词的昆颉。
“夜色无定岚夙兴,蔽雪沥霜复弥散。”
男子口中反复颂念着一句密语,声音却是越来越洪亮。三遍之后,他紧闭着的双目陡然睁开,精光大盛。而自法阵中无数玄瑰上发出的幽幽蓝光,也随之变亮了数倍,竟是于众人与群狼周身的风雪中,幻化出一团若隐若现的光球。
那光球内的所有雨雪,当场便化作了点点滴滴的水雾。任凭外面风雪大作,法阵内却始终氤氲蒸腾,竟是温润如春。
“首座,这场风雪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再晚上半日,或许那两拨陆上人早已自相残杀殆尽,也不必您继续为其分心,更不消得再想办法对付了。”
待施法完毕,立于昆颉身侧的执法长老野晖走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神色间却是带着些许懊丧。
执事长老路霭闻后却是大笑起来:
“那又如何,这些陆上人即便不自相残杀,也终会在这片荒凉的冰原上冻死、饿死、渴死。没有詟息的保护,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
然而不等话音落下,昆颉却是再次于口中低声吟唱起来。而其施法的对象,却是远处几乎已经被风雪掩埋,却依然苦苦挣扎着的将炎同闾丘博容一行。
他所做的,不过是令几欲让人窒息风雪稍稍平息了一些。然而对于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的陆上人而言,却如绝渡逢舟,枯木回春。
原本已经许久未曾动过的雪堆之下,忽然有活物动了一动,进而一人探出了头来,环顾着自己周身那将风雪隔绝开来的无形之物,既有无尽欣喜,又有万千疑惑。
野晖对此大为不快,瞪圆了眼睛问道:
“首座为何要施法救那些陆上人?!”
施法的男子却是笑了笑:
“敌人若是处理得当,或许也会成为我们的助力。本座此时不杀他们,不代表以后不杀。只是眼下留着,说不定还可派些用场。”
“能有何用,还请首座赐教!”
野晖仍是不解,单膝跪地行了一礼之后又问。
昆颉回过身,缓步走到属下身边,抬掌轻抚着对方的额头道:
“甚至连本座也不清楚,眼下那座先民遗城中,先民们究竟留下了怎样的机关在等待着我们。而那些陆上人,正好可以做我们前行路上探路的投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