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半个时辰前,祁子隐同甯月等人,正循着冰下的温泉继续向先民遗城进发。
此前自远处看时,一行人还并未感受到这座已于冰雪间矗立了万年的古城,究竟有着何等恢宏的气势。玄冰之下,甯月不得不以秘术点起数团悬浮于众人头顶三尺左右的,冒着荧火的光团用以照明。如此,众人又向那座城走得近些,却是愈发难以置信眼前所见的一切,竟是由人类建成的——
眼下,他们脚踩的这条入城的道路,比当今天下任何诸侯国修筑的官道还要宽上数倍,更比煜京城中贯通东西与南北,以云石板铺就而成的日月街同山河道还要平坦许多。无数如参天大树般高耸的粗大立柱,配合斗拱一般的结构支撑起宽大的路面,便似于城中架起了一座座悬浮于半空的天桥。
由于温泉的存在,路面上非但没有任何冰雪凝结,反倒有融水汇在一起,形成一股股细小而清澈的溪流,顺着倾泻的路面淌而下,又自路面上的孔隙洒向地面,好似一道道穿梭于山石中的瀑布。
入城的通路并非只此一条,但其却是眼下看起来最为好走的。于众人而言,面前的这座城宛如一座危机四伏的高山——于高耸的陆桥与方正的巨柱间,虽有许多纵横交错在一起的大小道路。然而这些路却早已在万年冰封中损毁殆尽,翻翘开裂,高低起伏,坑洼不平,根本难以行走。
而在那些道路两旁,则是高低错落的低矮房屋,像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般,将前路的转角遮蔽得严严实实,也令夜色中愈发晦暗的冰下世界,乍看上去便似一头盘踞地底,张大了嘴巴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兽。仿佛前方那目力所不可企及的黑暗中,正蛰伏着无尽的危险,随时伺机而出。
沿着陆桥越行越高,众人脚下的一切变得愈渐渺小起来,甚至连此前那些看上去颇有些阴暗狰狞的街道与巷陌,如今皆已没入了黑暗,抹去了细节,也淡去了令人胆寒的恐惧。而在他们头顶的,却是依然厚实到连光都难以穿透的厚重冰盖。
而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则展开了另外一幅画卷——这条悬于半空的道路前方,出现了许多状若龟甲的古怪之物。那些怪东西下方所生着的却并非是鳌足,而是两对四只浑圆的轮子。龟甲前方瞪着的两只或方或圆的大眼睛,空洞而无神地盯着众人。
其中许多龟甲,自侧方裂开了一道平直的大口子。甯月大着胆子上前,适才发现龟甲内竟还有数张破旧不堪的座塌,原来竟是些没有车衡与车轭,甚至连如何前进都无从知晓的古怪乘舆。
众人小心地侧过身子,经由这些被雪尘覆盖着的龟甲中艰难通过,却是不敢轻易触碰其中的任何一部分,生怕这些似车非车的东西尚未死透,反倒是些自上古时期便沉睡于此,守护着这座先民遗城,以及其中所蕴藏着的无上力量的神兽。一旦被惊醒,其便会当场将入侵者撕作碎片。
继续前行,城中所有的一切也愈渐清晰起来。那道曾经如山一般高耸的天际线,原来是无数比他们脚下的陆桥更高,如绝壁般耸立着的粗大石柱。它们起初很远,只能看到个大概。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近,其又似一张折叠起来的屏风般,依次于众人身侧展开,雄姿奇伟,斧削四壁。
待靠得又近了些,众人方才意识到,那些看似由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的方正石柱,竟是一座座可用来住人的楼宇广厦。其上以水晶镶嵌而成的窗户大多都已破损,露出黑洞洞的房间。祁子隐粗略估算了一下,仅一座这样的大厦,便可容纳任何一座繁华集镇的全部人口,甚至尚有许多富余。
这片隐匿冰下的所在,不愧是传说中的仙城,除了此前所见的那些,以人力绝无可能造出的建筑、道路与车舆,一行人还见到了细若竹条,却高耸入云的铁塔,盘踞于两根平直钢索之上的巨蛇,以及落于地面,折断了翅膀的铁鸟。
“这里的一切——果真都是先民们建造的?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甯月说着,纵身跳上了陆桥一侧已经崩塌了大半的护墙,语气间带着无比的惊讶与赞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起满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即便知晓苍禺一族詟息力量的强大,然而当目睹了眼前这座恢宏的先民遗城之后,少女却忽然觉得自己曾经以为这世间无可匹敌的力量,于此般神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如今的她,正同其他人一道在陆桥的最高处休整。面对眼前气势恢宏的景象,闲不住的少女却是根本无法轻易再将视线挪开,只是平举着两臂,在仅数寸宽窄的墙头摇摇晃晃地反复,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向自己证明这一切皆非梦境。
祁子隐见状当即面色一变,走上前去死死扯住了同伴的裙摆,让她快些下来:
“甯月,这样太危险了!”
“有什么要紧,反正此地摔下去也不会死。”
红发少女却是不以为然,一边继续晃着,一边盯着脚下那片热气蒸腾的湖泊道。湖水映出了桥上她以秘术点起的星星萤火,粼粼波光间,便似坠入凡间的点点星辰。
“儿戏!若真的掉下去,你还有何方法能够爬得上来?”
祁子隐说着,硬将对方由矮墙头上拽了下来。甯月也明白对方是为自己好,脸上微微一红,轻声叹道:
“子隐,对不起……”
“甯月你说什么?”
白衣少年紧张之余没有听清,转头又问。对面的姑娘却是摇了摇头,正色道:
“我是说,这莽莽冰原之中,怕是再无可能会有第二座这样的城市了。若这里当真便是我们要此行的目标,那传说之中的究极之力又该藏于何处?”
年轻的晔国公沉吟片刻,忽然用手指着远处,朗声道:
“那里——似乎是这座城的中心。究极之力,十有八九便在那些高塔里!”
顺着少年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两旁鳞次栉比的楼宇延伸开去。而他们脚下的路,便若一道在峡谷间蜿蜒曲折的河流。从高楼的缝隙间,依稀可以瞧见数根白色的锥形高塔,便如穿出地面的尖钉般直指苍穹。其中最高的一支,格外醒目。
冰穹之下的那处所在,竟是向着四周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汽。而正是在那白汽的蒸熏之下,高塔上方的万年玄冰,正淅淅沥沥地滴落下细细密密的水。那里的冰层也最为纤薄,透出了一丝来自于冰上的月光。
“一路上我仔细观察过,冰下的温泉便是发源自这座先民遗城的深处。而那热源所在,十之八九便在那座高塔之下!”
“我——突然有些想暮庐城了——”
甯月看着远处,只觉面前的一切恍如春时烟雨缥缈的晔国都城,恍如曾经连绵数十日而不停歇的雨季般朦胧,忽然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眼中泪光闪动,“为何人不能留在一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为何便不能令那份纯粹的幸福永远留存下去?我想念同你们一起于伍阳节在梓潼街上,自天明一直玩到天黑。我也想念同你们一道在白沙营外的西港赶海拾贝。我还想念年节时华沁池上的烟火,冬时节衍江入海口的衍江吹雪,还有城外碣塔上又大又圆的明月,以及那数不尽繁星的浩渺银河……”
年轻的晔国公听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开口接话:
“……或许,正因为人生的快乐便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所以才愈发显得弥足珍贵吧。而我们眼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能够让这份快乐再于自己心中多留存些时日。只要我们坚强地活在世上,回忆便永远不会消失!”
“子隐你总是有许许多多的道理,瞬间便能哄人开心起来。”
红发少女先是一愣,转而愁容消散,冲着面前的同伴投去了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二人刚欲继续说话,却忽然瞧见此前于不远处打盹的小白狐,竟是匆匆奔来,一下便跳进了姑娘的怀中,小鼻子飞快地抽动着。
进而,一个冷冷的声音由远及近,飘进了两人耳中:
“好一对亡命的鸳鸯,身陷绝境,朝不保夕,却仍不忘柔情蜜意,卿卿我我。不知那个黑眼睛的小鬼见了此番情形,会作何感想?”
祁子隐陡然一惊,循声回头,却见一张无比狰狞的面庞自身后起伏的天桥下登了上来。跟随在其身后的,还有数百身着夔蛟皮甲的澎国军。
他心下暗道不好,抬手便将姑娘护在了身后:
“阴魂不散!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连你们都能寻到这先民遗城,本将军又为何便不能?”
郁礼背着双手,笑着,毫无顾忌地继续向前走来,“毕竟,我们的目的,都是将那传说中的究极之力据为己有,以此号令天下,建起千秋万世不灭的功名!”
“笑话,力量当用来安黎民,救苍生!靠滥杀无辜所得来的,又算什么功名!”
祁子隐怒目圆瞪,当即便自腰间抽出寅牙,目光之中似要喷出火来,“今日,我便替惨死于你手中的无数晔国冤魂讨个公道!”
“想同本将军动手?你还不够资格!”
郁礼一声冷笑,从身后祭出了两只拳头大小的铁弹丸。而那铁弹丸的一头,竟还缠了根细如鼠尾,正如毒蛇吐信般“嘶嘶”冒着火光的捻子!
“子隐小心!”
始终默不作声的冷迦芸当即认出了那个东西,同此前浮冰海中用来进攻自己的天火雷如出一辙。她一声大喝,当即便扑上去将首当其冲的祁子隐同甯月按到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郁礼将手中的两只铁弹丸用力朝众人身前抛将过来,口中同时令道:
“动手!将他们尽数炸死在这!”
紧跟其身后的澎国军得令,也纷纷将手中的铁弹向前丢来。引线燃尽,弹丸随之炸开,腾起的一股股青蓝色火光,裹挟着热浪与爆裂成的无数碎片,径直朝桥上仍未反应过来的众人身上飞去。只在弹指一挥间,便令祁子隐麾下死伤无计。
雷鸣般的巨响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竟是令脚下这座看似安稳的陆桥也剧烈震颤起来。吱咯声连绵不绝,甚至连头顶厚重的冰穹也随之出现了无数道裂缝,尖锐如刀的冰锥自天而降,好似在众人头顶下起了一场夺命的冰雨!
“冰壳裂了!”
白衣少年抬起头来,只能瞧见地动山摇间,郁礼脸上浮现出一副宁为玉碎,也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然而他的声音,瞬间便被淹没在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与冰凌迸裂下落的巨响中。而那以蓝焰混合着黑焰药所制成的天火雷,仍不断在其四周爆裂、燃烧。
与此同时,冰穹之上的将炎,也依稀认出了冰下那些人影,竟是自己失散已久的同伴。黑瞳少年心底当即涌出无数的念头,有诧异,有不解,更多地则是焦躁与不安。
接连历经锁阳关同煜京中的变故,让他对曾经的真挚友情也产生了怀疑。他有太多疑问想向对方问个清楚,却又担心将会获得的结果,会令自己更加痛苦。他甚至尝试说服自己,冰下那些人并非自己的故交,想要以此来稳定心神。
然而,他又如何能视而不见?即便光线再昏暗,脚下的玄冰再厚,那一袭白衣同那一团如火的红发,也绝无可能被无视。
而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于四下腾起的青蓝色的火焰中左右腾挪,险象环生。
情急之下,年轻和罕激挥起手中的啸天陌,便朝窜起青蓝色火焰的冰缝中撬去。一撬之下,竟是令脚下那原本长至丈余,宽仅寸许的裂缝陡然增大。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咔嚓脆响,裂纹如蛛网般自赤焰军脚下的冰盖蔓延开去,再也无法保持稳定。而冰下的祁子隐等人也很快意识到了头顶情况不对,却已是避无可避。
又是一片天火雷爆出的青蓝色焰光,将冰穹上下照得亮如白昼。蓝焰自大小缝隙之中窜出了穹顶,将冰上也照得一片通明。
将炎耳中忽然听见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几乎同一时刻,他脚下陡然一空,竟是巨大的冰盖在连番爆炸中,彻底分崩离析了。
巨响与振动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令方圆数里内的冰壳都缓缓震动起来。千余赤焰军连同着一人多高的大小碎冰,径直朝着冰穹下那片昏暗的空间里坠去。顿时失控的场面,便似千万年间从未有人造访的鬼州,终于忍耐不住这些不请自来,却又驱之不尽的闯入者们,为他们敲响了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