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的那片雾气蒸腾的湖泊,远比众人想象的还要宽广深邃,足有数里方圆。所幸湖中的暖水,令落入其中的小块碎冰悉数融尽,即便沉重的大块玄冰与断裂的桥面,也因湖水的阻隔而于水面上略微一顿,便又继续沉下,未能波及太广。
这也给了所有落水却仍有一口气的人们生路。一时间,人群皆奋力向岸边游去,溅起水花无数。军士们也将身上固定沉重甲胄的绳索割断,手脚并用,想要尽快远离这片仍有巨石碎冰砸落的危地。
落水之后,将炎与同伴们被湖中激起的巨大浪头裹挟着,借势游上了岸。而同他们相隔仅百余步开外的郁礼,同那百余名“孤儿军”,则被湖中一道巨大的旋涡困住,挣扎了许久方才经由对岸的另一处浅滩上岸。
倒塌的陆桥,此时依然于湖水中保持着原本的走向。然而断作了数截,无法被湖水彻底浸没的桥身残骸,却是将双方重又隔绝了开来。
眼看着幸存下来的将炎一行也纷纷于北岸登陆,刚刚死里逃生的郁礼不禁恼羞成怒,根本来不及过问麾下众人伤亡几何,便下令尚能行动的一部分“孤儿军”,钻过湖中一截截断开的陆桥间逼仄的裂缝,再次追赶上去。
“孤儿军”早已被郁礼训练成冷血的杀人机器,许多人虽尚在水中,甚至根本难以看清对面岸上的情形,却已然奋力瞄向岸边纷乱的人影,将手中火栓铳击发。
将炎这边,见水中追来的敌兵如此气势汹汹,心下清楚几乎丢掉了一半盔甲的赤焰军决不可与其硬碰,更明白郁礼绝不会轻易让自己就此离开,当即下令加速后撤,却是不许点火,以免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加之有甯月施咒,让幸存者们免于被透湿的衣衫冻僵冻毙,一行人方才于黑暗中摸索着仓皇撤退了数里,暂时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未曾想,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迎面却是撞上了另一队人马。只见对方银甲银胄,阵中除了无数火把,还高举着一面金罴大旗,即便于幽暗的地下,竟也熠熠生辉,恍若笼罩在一圈光晕之中,正是闾丘博容所率诸侯联军。
自打同将炎分道扬镳,闾丘博容也变得愈发小心谨慎起来。却因步卒前进太慢,又遭遇了数次驰狼的偷袭。然而在训练有素的关宁武卒面前,零星几股驰狼的偷袭并不能令联军溃败后撤,反倒为其提供了大量支撑着继续前进的肉食。
后来,联军也艰难地发现了冰下温泉的踪迹,并沿着泉眼一路逆流而行至此。如今再次相见,这位女中豪杰较此前消瘦憔悴了许多,一双眸子却依然熠熠生辉,威风不减。
闾丘博容也并未预料到自己竟会于此同将炎再见,甫一见到狼狈后撤的赤焰军,竟有了些故友重逢时的亲切,当即便下令阵前值戍的先锋营让开一条通路。
但很快,她便发觉对方阵中,竟还混杂着许多南人装扮,衣甲各异的人。这立刻引起了大昕天子的警觉,高举的右手稍稍一偏,当即改放行为阻拦,千余人的先锋营也随即亮出了兵刃,朝着将炎等人围将过去。
“请皇帝出来见我!”
年轻的和罕怒不可遏,一边高声嚷着,一边让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千余众速速停下。他心中十分清楚,对面阵中的闾丘博容虽不是什么阴险之徒,却也绝非是什么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阵前这些剑拔弩张的武卒,如果不是受了她的旨意,绝不会如此谨慎地围而不攻。若是残军贸然上前,势必会再见血光。
与此同时,大昕天子也好似猜中了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未作任何犹豫便驾着舆车驶出,同将炎仅隔了一层数人宽的包围圈,四目相对:
“大和罕别来无恙。”
黑瞳少年却没有时间同其客套:
“你曾答应过我,若是今后沙场相见,必定率军后撤十里。今日这般架势,莫非是要反悔,要行那落井下石的勾当?!”
“朕自是说话算话的。不过当日之约,乃是对大和罕同一众草原人许下的,乃君主之约。可眼下你的阵中,却是有旁人。”
大昕天子说着,将目光移向了将炎身后的晔国人等。
黑瞳少年明白对方所指,当即便道:
“他们是同我一起的,并非什么旁人!”
闾丘博容却是摇头:
“哦?大和罕莫非是想说,自己身边这位身着白衣的祁氏少主,如今竟也以草原人的身份自居了?”
将炎还欲开口再争,却是被身后的白衣少年拉住了,进而接过了话头:
“自然不是。晔国国主祁子隐,见过卫梁公。”
阵前武卒之中,当即有人叱了声“忤逆”。然而闾丘博容只是呵呵一笑,似乎并未觉得受了冒犯:
“此时,你当称呼朕为圣上。不过自煜京陷落之后,晔国公许久未曾南归,不知者不为过。倒是朕心中有些疑问,想要当面请教。”
说罢她按了按双手,示意身边武卒先将手中兵器放下,“晔国同卫梁向来交好,没有必要如此剑拔弩张,坏了和气。”
“想问何事,还请说罢。”
“晔国是否仍为大昇侯国?晔国公又是否仍为大昇之臣?”
“自然。祁氏千余年来,从未动过一天谋逆犯上的念头,不似有些人狼子野心!”
祁子隐冷冷地答道,字里行间带着明显的敌意。
闾丘博容嘴角却微微上扬,进而又问:
“那如今大昇皇帝既已禅位于朕,便是将天下社稷的兴亡交到了朕的手中。你若当真效忠于白江氏,自当奉朕,奉我大昕为天命正统。”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强硬到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发问,年轻的晔国公却是摇了摇头,进而斥道:
“卫梁公既是肩负天下兴亡,又曾亲眼目睹煜京城内那些妖兽作乱杀人,眼下最应当做的难道不该是坐镇南方,修筑工事,护卫一方黎民?又为何会亲自率军北上,来到这千万年间都未曾有人涉足的不毛之地?”
闾丘博容没能想到对方竟会如是问,沉吟了片刻,却是避而不答:
“如此说来,晔国公此行北上,所为又是何事?”
“只为复家仇,消国恨,攘外敌,安天下。”
祁子隐简短而有力地答道,一双眼睛已有些微微泛红。
“如此说来,晔国公是坚决不肯尊朕为天下实主,更不肯向朕宣誓效忠了?”
大昕天子眯起了眼睛,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只是并非她所希望听到的那一个。
白衣少年郎然上前,拱手向其行了一个大礼:
“我自知卫梁公并非高蠡那般趁乱犯上的奸佞之徒。但我也明白卫梁公此行北上,实是私欲大于公心。”
“你好大胆子,怎敢如此诽谤今上!”
闾丘博蓉身边的内侍忽而瞪起眼睛,尖着嗓子叱道。然而其话未说完,便被天子伸手拦了下来:
“不要以为朕不明白,晔国公此行所为,其实也是同样目的。而你口中所说那些道貌岸然的话,不过都是些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朕倒是可以答应,若你助朕寻获先民神力,日后定会封祁氏为天下诸侯之首,万代世袭——”
“可这并非是我想要的。”
祁子隐只是淡淡地摇头道,“请恕我直言,那先民之力并非如卫梁公心中所想的那般。”
“非朕所想,莫非便如你所想了?朕承认,此行寻那先民之力,确是为了让自己于这乱世之中有立足的根本,但更是为了让那些可怖的驰狼永不进犯,让世人永不再经受朕所承受过的痛楚。如此看来,你我二人的初衷,并未有那么大的分别。”
“可若是我告诉你,先民之力所能毁去的,不仅仅是那些吃人的异兽,而是包括一十二个侯国与草原五部在内,这世间的所有一切。甚至连澶瀛海彼岸从未有人造访的瀛洲,以及我们脚下的鬼州在内的整个世界,都将被毁于一旦。如此,卫梁公还会铤而走险么?”
年轻的晔国公继续朗声问道。只是这一次,大昕天子终于失去了耐心,转而将面色一沉: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来?”
“我来此,乃是为了确保如此可怖的力量,不会轻易落入任何人的手中!”
祁子隐的言之凿凿,却将闾丘博容逗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朕一直坚信,力量并无正邪之分,只因落在了不同人的手中,进而造成了截然不同的后果。而你所谓的担心,不过是些无稽之谈——”
她话说一半,语气却是重又变得凛冽起来,“如今你既不肯向朕低头效忠,那便是朕的敌人,便是我大昕的敌人!”
她说着,再次转向了将炎,高声道:
“大和罕,今日之事并非是朕食言。朕虽曾说过,若是你我日后再遇时,绝不会兵刃相向,却只是答应了你,并未答应这个不识好歹的晔国小鬼。正所谓顺者昌逆者亡,如今朕坐拥天下七成之地,只差这最后一步,便将成为万世景仰的不灭之功。而晔国公今日所言所为,即将成为史书上黑纸白字的忤逆重罪,永遭世人唾弃!该站在何人身边,朕希望你不要选错了!”
此话一出,阵前武卒便已重新举起手中武器。刃上寒光逼人,杀意彻骨。而稍远处的中军大阵也已集结完毕,朝着白衣少年一行逼近过来。
眼见情势急转直下,将炎也不得不下令身后赤焰军准备迎敌。虽已无甲胄护体,但草原人桀骜的骨气犹在,一时间喊杀声陡然四起,杀伐之意大盛。
而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的关头,相隔仅里许外的郁礼同八百“孤儿军”,也发现了前方通明的灯火下气势逼人的关宁武卒。
“给我上!决不能让那个白衣服的小子同卫梁合兵一处,坏了本将军的大事!”
此前,面貌狰狞的将军好不容易才在岸边生起火来,将浑身上下湿透的衣甲重又烘干。而这也令其彻底追丢了自己的猎物。而今再次得见祁子隐等人的身影,郁礼心中压抑着的好战本能汩汩欲出,一双本就凸出的牛眼里布满血丝,红得怕人。
但这一次,紫鸢却是伸手拦下了他:
“给我站住!你难道没见卫梁武卒已经将他们包围,俨然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么?”
郁礼眯起眼睛伸长脖子,这才瞧清楚远处军阵里的双方正欲刀兵相向,当即下令麾下熄灭手中火把,转而冲身边的姑娘灿然一笑:
“还是你细心。否则若是这样贸然冲上去,以区区八百余人,即便有火栓铳,也断难是那些武卒对手,必定折损殆尽。”
说了两句,他又面露疑惑,“可那黑眼睛的小子不是你的兄长么?难道你便这样看着他们被卫梁武卒歼灭,而无动于衷?”
紫鸢却是摇了摇头,难掩神色之中的鄙夷:
“若非如此,难道你还想同将炎他来一场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你确信自己能打得过?”
话说到一半,她便见对方脸色不对,却未有半分收敛,“更何况此前你坚持带兵突袭,结果又如何呢?我的那位兄长,可没这么轻易便会死了的。为今之计,倒不如让他们双方自相残杀,你我暂且按兵不动。待两败俱伤之后,再去坐收那渔翁之利。”
“……若是没有你,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早已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郁礼被痛批了一顿,心中不禁有些不悦,沉吟片刻后,却意识到对方其所言句句在理,当即又堆起了笑脸,哈巴狗一般奉迎起来。
紫鸢却是没有笑,转而将视线投向了远处乱哄哄的军阵之中,似有心事:
“既是知道欠我的情,日后便当好好报答我才是……”
姑娘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于旁人听来只觉是在喃喃自语。但如今在郁礼耳中,却似耳提面命,字字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