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声中,郁礼亲率“孤儿军”替闾丘博容打起了头阵。在他身后,则是坐镇挂帅的先锋主将嬴壬,同数百澎国甲士。所有军士手中无一例外,皆端着一柄被唤作掷火弩的兵器。
掷火弩,顾名思义是澎国专用来投射蓝焰的武器。乍看之下,便似是一柄用来发射寻常箭矢的弩机,只是略大略粗了些。
然而仔细看来,却能发现其弦上却是加装了一支足有手臂粗细的垂挡。垂挡下方以机括固定,上端则设有一只半球形的小窝连动。在弦机的快速推动下,甚至可将拳头大小,重逾数斤的铁坨,投射到两百步开外的地方。
虽然这样的射程,同寻常的弓箭弩矢不能相提并论。但相较于人力投掷,却是远了数倍甚至十数倍。对本就瘦弱的“孤儿军”而言,更是如虎添翼。
而今,天火雷被掷火弩于一瞬间抛向半空,又近乎同时落下。爆炸产生的火光将冰下的幽夜照得宛若白昼,也令在场所有人脸上,皆映出了一片诡异的蓝紫色。
然而,这场表面上看起来声势浩大的攻势,却压根没有用上百分之一的力气,郁礼甚至没有命“孤儿军”祭出火栓铳。而眼下唯一所起的作用,不过是让远处观战的闾丘博容能够听到不断响起的巨响,看到不断腾起的熊熊烈焰。
可即便如此程度的进攻,也足以让将炎同祁子隐左支右绌了。在甯月的帮助下,他们于废墟中架起了数道高耸的冰盾。然而嬴壬此次率军北上,却是将国中所余蓝焰悉数带出。在天火雷接连不断的轮番夹击之下,冰盾很快便被攻破,直至彻底融化瓦解。
捉襟见肘,无力抵抗的将炎同祁子隐却未能料到,在如此强烈的攻势之后,澎国军居然没有列阵上前,反倒似在为自己重新架起冰盾故意拖延时间。
然而甯月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费尽气力凝出的冰盾纤薄如纸,甚至还未受到攻击,便已被自身的重量压垮,化作了一地碎屑。其余人等即便想帮,却是力有不逮,只能再次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诸侯军阵中也早已乱做了一团。
“嬴壬在做什么!眼下贼寇门户洞开,正是一鼓作气将其破阵拿下的好机会!臣愿率成国一千精兵自两翼包抄上去,取那祁氏叛逆的首级,请陛下首肯!”
成国新君殷潜之急于在新帝面前立功,当即上前请战。然而,立于一旁的敦国国主吕淞却是轻蔑地一哼,明显站在嬴壬那边:
“成国公哪里来的底气?遥想六十年余前,嬴兄亲率大军拱卫京畿,同数万强敌鏖战于锁阳关时,你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莫插嘴,莫插嘴!还嫌场面不够乱么?!”
胆小的敦国公此次虽只带了五百人的随从,却皆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一路行来,竟无一人倒下。而此时其心中所想的,不过是能够快些休战,好让自己活着回河间城去过逍遥自在的散仙日子。
“是啊。论同那些朔狄蛮子交战的经验,你成国怕是连我南华的十之一二也未曾可及。乳臭未干的小儿,有何资格遑论杀敌!要说请战,也该属我南华最有资格!”
年逾三十的覃孟省刚刚继位不久,乃是膝下无嗣的覃夷简之侄。只是他从未想过要替叔父报仇,只希望能够在新帝面前争一份功劳。
殷潜之毕竟还是过于年轻,当场便被激怒了:
“覃公是来说笑的么?当年祖父殷去翦纵横沔、汜二州时,你南华只能做个缩头乌龟。如今我父暴毙,国祚动荡,却也不容你这般的小人置喙!”
“各位叔伯,且听小侄一劝。列位皆是一国之君,又陪同陛下远征至此,本当勠力同心,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几位国主吵作一团时,出来圆场者却不出意料,仍是虞国。而今,修允执是所有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却是完全继承了父亲修璟文见风使舵,但求自保的本领,却是自是无人肯买他的面子。
“哪里来的和气?自打南华倾吞我大成河间走廊,两国便已是死敌!”
殷潜之怒喝起来,竟是冲上前去便欲向覃孟省动起手来,所幸被左右护卫阻拦,却仍是瞋目切齿,冲冠眦裂。
然而,面对己方阵营中的唇枪舌戟,闾丘博容却始终冷眼而观。待他们吵得累了,方才出面调停,斩钉截铁地令道:
“诸位爱卿别争了。虞国公所言无差,而今我方兵力较贼寇虽盛,但若同室操戈,只会徒增消耗。成国公、南华公听令,朕命你二人合兵一处驰援前线,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见此情形,殷潜之与覃孟省也终于明白,女帝命自己合兵一处,便是从根上断了各自为战,冒进争功的机会,脸色当即便挂了下来。然而天子有令不得不从,迫于卫梁武卒的威慑,二人只得跪下接旨,领兵出发。
可当擎着成国与南华双色纛旗的大军全速开至澎国军后方时,嬴壬却是早已暗中下令正于阵前进攻的郁礼回师防御。
“国主为何调我回来?对方阵内冰盾眼下早已净空,正是挥师冲锋的机会啊!”
匆匆赶回的郁礼不知嬴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气喘吁吁地问道。
对面的澎国公自知,即便赤焰军与晔国军败相已露,但若是近身肉搏,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仍将是一块极为难啃的硬骨头。他本是打算先行收编郁礼以表忠诚,再以久攻不下为由向闾丘博容请退,保存实力,伺机再动。然而心存反意的他,此刻忽见身后千余众的部队浩浩汤汤杀来,却是判断失误,恼羞成怒地骂将起来:
“就知道那个该死的女人终究还是不信寡人!先让我澎国打头阵,消耗实力便也算了。如今趁我阵后空虚,竟是派来了成国与南华两个难缠的对手,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此举——或许只是为了增派援军,助国主一臂之力呢?”
“大错特错!你我身后这队联军人马,名为援军,实为督战!若寡人再不全力进攻,此二人定会率先袭我后路,而后再挥师向前!但寡人绝不会如此轻易便被一个女人算计,立刻命所有掷火弩掉转反向,先发制人!”
虽听嬴壬如是说,但郁礼心中却始终存有一丝疑惑。只不过毕竟军令已下,他即便不得已,也只有命八百“孤儿军”调转锋芒,朝身后汹汹袭来的诸侯联军发起了一轮齐射。
原本殷潜之与覃孟省还有些消极怠命,却是忽见本应射向敌阵的致命武器,竟是朝着自己的头顶上落下,当即命麾下军士四散躲避。
可毕竟是将两国军队临时拼凑在一处,即便军令鼓号皆通,眼前的意外还是令甲士们变得慌乱不堪,一时竟不知该向何处退,相互推搡着、阻碍着,便若一群被掘开了蚁穴的蚂蚁。
而半空中的天火雷却是不会再等,径直落在了其脚下。随着爆破之声乍起,残肢断臂、鲜血内脏四散飞溅。立足尚且未稳,便已是哀嚎遍野,溃不成军。
闾丘博容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即便一路上面临生死之局,也未曾表现出半点退却之意的嬴壬,竟会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倒戈相向。而令她又恼又急的是,麾下本就日渐凋零的兵力,在南华同成国受重创之后,变得愈发薄弱起来。
与此同时,本已岌岌可危,几乎被天火雷的攻势击溃军心的将炎同祁子隐阵中,也因为这番变故而重新看到了希望。
在将炎的指挥下,赤焰军同晔国甲士再次拉开了阵势,抓住眼下这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向混战在一起的诸侯联军发起了冲锋。其所列之阵,则是关宁武卒不久之前用来攻向自己的却月阵!
虽然失了胯下战马,本就是步卒阵法的却月阵却是发挥出了相当的优势。千余人的军阵轻易便从八百余人的“孤儿军”身后掩杀出来。绕了个半圆之后,又全力朝打成一片的澎、成、南华三国乱军之中,明显最为薄弱的侧翼攻了上去!
待察觉到敌人已率军突入到距离自己仅数百步的地方,三位各怀鬼胎的国主方才瞬间醒悟过来,慌忙令麾下军士调转方向,匆匆设防。然而其时,战场上的三方将士们彼此间早已杀红了眼,加之用于传令的军鼓、长号皆是大昇朝标准制式,混乱中他们压根不知该听从何人号令,便只顾挥动着武器,斩杀身边一切没有披挂自己铠甲的活物,哪里又能停得下来。
直至此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的闾丘博容方才醒悟过来,立刻下令武卒向早已难成章法的战场上突进。然而,偷袭成功的将炎同祁子隐却并没有恋战,只是以极少的代价于敌阵中撕开了一道缺口,便立刻乘胜而去,只留下一片尸首与足可漂杵的血水,还有依然未能辨明敌我的三国将士。
嬴壬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难以弥补的失误——六十余年过去,他虽有野心,却再也不复当年之勇。而私欲,更令其在战场上无法做到心无旁骛,波澜不惊。
无奈之下,悔不当初的澎国公也只得下令撤军,赶在高举着金罴大旗的关宁武卒杀到之前,率残存下来的“孤儿军”同澎国军也仓皇脱离了战场,紧跟在将炎等人身后向北溃逃。待再次停下,计较伤亡时,他同郁礼适才发现,己方竟是死伤过半,余下已不足千人……
是夜,卸下了细鳞铠的女帝辗转难眠。
震怒的她万分后悔,当初在锁阳关继任大统时,自己为何没能像除掉覃夷简那般,果断地将嬴壬这头老狼一并除去,以致今日留下了无穷的祸患。
自大昇立朝之日起,盖天子所行之事,不分成败,无论功过,皆会由史官整理誊录于史册中以示后人。闾丘博容本以为,自己此次的鬼州之行将会凯旋而归,为天下带来新的希望,故而特意将专司记录的随军文书也带在了身边。
然而眼下,她却是觉得今日的败绩,绝不能让世人知晓哪怕片纸只字。左右一想,当即宣来了文书问道:
“今日战况,已如实誊记入册?”
对方见皇帝面色不善,当即猜到了个中缘故,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难以抑制地发抖:
“未——尚未来得及写下半个字——不知陛下有何嘱咐?”
然而他的指尖,却是握着支刚刚蘸了墨的细狼毫。慌张之下,忙将手背在了身后。
“如此,甚好!”
闾丘博容却似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松了口气般长叹一声,“今日之事——不,入鬼州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项,若有记载,须得给朕尽数毁去,听明白了么?”
“臣明白……”
文书当即跪拜行礼,匆匆退去。只是他未能料想得到,半个时辰之后,自己栖身的营帐毫无征兆地腾起了熊熊烈火,将包括其本人及帐内所有记录在案的书册、纸张焚烧一空。
直至许多年后,当后世的史学大家荀巩追寻着当年这段往事的脚步,领着学生再次深入鬼州的冰原深处,来到这片曾经沾染浸透过无数鲜血的地方,方才在一堆早已封冻成冰的灰烬下,寻得了半片未能彻底烧尽的残纸,因此而得以瞥见当年的真相。
那张纸上留下的寥寥数语,如是记着:
“……大昕初年冬,长夜无尽,星月难辨。帝战贼寇于冰穹之下,遭叛。乃斩南华国公覃氏孟省与成国国公殷氏潜之于阵前。诸侯皆骇,吞声踯躅,无敢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