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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揣着这心事,到了山上就先找纯耳。

纯耳是云扶遇见的第二个那种阴柔薄凉气质的人。

云扶将纯耳叫到办公室来,是拿他当替身,透过观察纯耳来琢磨郑雪怀这个人。

纯耳身上的阴柔薄凉的气质,云扶相信是来自前清的“皇朝末日”的惆怅,也来自前清遗老遗少们在共和背景下的颠沛与失落,甚至还有逃命的悲凉。

可以说纯耳的这气质来自于遗传,来自于大环境,是属于共性——前清遗老遗少们,许多身上都带着这样的味道。

可是郑雪怀呢?

至少从她目下的了解来看,她还看不到遗传的影子,也看不见共性的任何基础去。

她需要回头再去查查二太太前头那个死了的男人去,看看那个家族里头有没有这样的遗传的影子——就算那个男人本人本有,如果那男人家族里另外也出过这样的人,倒也还都说得过去。

云扶是盯着纯耳看,却实则看见的不是纯耳;可是纯耳却被云扶这么着给盯毛了。

纯耳也有些心虚,终究还是小心地问,“……沈公子,你难道,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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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都被纯耳给说得一愣,“瞧贝勒爷你这话说的,我有什么不该知道的,又或者——是你怕我知道的?”

纯耳嗫嚅着,不说话了。

云扶收回思绪来,盯着纯耳,不由得眯起了眼,“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儿刚见你,就觉着你有些话里有话。可是我那会子还没寻思过味儿来,现在越发觉得你是有话要说,却还是瞒着我,不肯说。”

云扶原本是拿天津劝业场的事儿跟纯耳开玩笑,提那前清庆亲王当劝业场第二大股东的事儿,这便以为是她的揶揄叫纯耳不得劲儿了呢。

可是此时回想起来,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纯耳还是犹豫。

云扶便“嗤”地一声笑,“你又想瞒着我了,是么,贝勒爷?我这人这辈子最烦有人帮我给蒙在鼓里,我迟早给你挑破了,到时候儿——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纯耳领教过云扶的脾气,这便叹了口气,“你先别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这终究是少帅跟你的事儿,我想总归是少帅自己跟你说比较好,我要是抢先说了,倒不合适。”

云扶心下也是一个翻涌,“什么事儿啊?”

她没想明白,她跟靳佩弦之间又有什么说不得的话了。

难道是封百里的伤没好,靳佩弦是故意瞒着她呢?可若是这个,也不应该是纯耳知道了啊。

纯耳叹了口气,“……是若月。”

.

云扶一挑眉,“什么,若月?纯贝勒,你要吟诗么?”

纯耳唇角紧抿,一双细长的眼睛定定望住云扶。

云扶心下莫名一个晃悠,竟然想到了——“东洋的姓氏?”

说来也像一场巨大的讽刺,东洋人的姓氏里,许多表面看上去是汉字,而且是字面极为优美的汉字,优美到咱们中国人自己都一时想不到那么好听的来——可事实上,人家用的却并不是汉字的发音和涵义。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矛盾,反倒叫云扶对东洋的姓氏颇为留意,而且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偏就记住了一些。

譬如,她在“秦安号”上遇见的樱井御影啊。那四个字从汉字的字面上真的好美……

纯耳短促地点头。

云扶便眯起了眼,“若月是谁?”

为什么纯耳不想告诉她?

而且仿佛还是与靳佩弦有关的?

一个念头就像受惊了的鲤鱼,忽然从记忆的水底便跃了上来,哗啦一声,水花如银。

“东洋少女?!”

许久以前了,还是大帅府里的那些女人们有意无意地说起什么有个与靳佩弦颇有些瓜葛的东洋少女的。

云扶静静垂眸,“怎么说?难道这个若月,来中国了?”

纯耳不好说话,便又是点了个头。

“哈哈,哈……”云扶不知怎地,反倒大笑出来,仿佛遇见了什么不笑都不行的事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来了就来了呗,那是好事儿啊,你们瞒着我干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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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耳不便说什么,只是默默站着,垂下眼帘去。

云扶笑了一阵子,忽然觉着这样笑挺没意思的,云扶便收了笑,转过身走到远处的沙发上坐下。

叠起二郎腿,远远地瞄着纯耳,“我倒好奇,贝勒爷,这若月姑娘跟靳佩弦的事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倒从前没听说,你跟靳佩弦还有什么私人的交往~”

纯耳轻叹一声,“公子说得对,我跟靳少帅哪儿来那么多交往。若谈及父辈的恩怨,我对他避之尚且不及,又何至于要打听他这些私事。”

云扶点点头,“所以呢?”

纯耳眸光轻抬,静静挂住云扶,“所以,实则与我有私交的,是若月。”

云扶眯起眼来,“你跟这位若月姑娘有私交?怎么,你也东渡过扶桑?”

纯耳半垂下眼帘去,“不是我东渡扶桑,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曾经漂洋过海而去。”

云扶微微一怔,旋即便也明白了。

“这么说,若月姑娘还是位格格儿不成?”

纯耳又叹口气,“不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跟蒙古王公所出的格格嫁给了东洋人,然后生下她来。从她额娘那论,跟我算是有些表亲。”

“从前我们家也不认他们,一向没走动。可是这回她来梅州,也许中国对她来说还是异国他乡,她头一回来,人生地不熟的,这便拿着她额娘的亲笔信,上长留山上来找我。”

“她额娘并不知道温庐已经不是我家的别墅了,她只当这儿还是我家,这才直接投奔过来的。说来也巧,我现在还恰好在这儿,要不若是早几个月,她还遇不见我呢。”

云扶笑了,歪着头瞟着他,“怎么说,她当这儿是你家,还想住这儿不成?”

“我哪儿敢留呢?”纯耳也是尴尬地笑笑,“别说这儿,就连我在鹿吴山上住的那个小院儿,也是拜公子您所赐,我也不好意思留她不是?”

云扶眼帘半垂,十根手指头尖儿轻轻相抵,“那她跟靳佩弦的关系,是她自己告诉你的喽?”

纯耳便又叹口气,“正是。她是初次来中国,也知道大帅府的门槛高,不是任何人都能直接进去的。她这便将她与靳少帅的关系讲与我听,求我从中间牵个线、搭个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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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又笑了,再度是忍俊不已,都笑出声儿来了。

“所以贝勒爷你就如若月姑娘所期,牵了个线,又打了个桥喽?”

纯耳连忙摆手,“没没没,我哪儿敢!”

云扶翘着二郎腿,晃荡着脚尖儿乐,“那有什么不敢的呀?既然是来投奔你的远亲,不过举手之劳,玉成一件好事儿,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纯耳再度叹气,“……我啊,虽说跟沈公子你从前也斗过,可是现如今我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我这点里外拐还是分得清的。”

云扶微微偏首,视线无意识地飘向壁炉去,“她自己怎么描述的呀?——我是说,她跟靳佩弦的关系。”

纯耳有些尴尬,“公子也知道,共和前后,许多革命党人都是在东洋居留过。上自孙文,中至各派军阀将领、文人墨客,乃至普通的留学生,许多人都在东洋邂逅温柔佳人,留下许多佳话去。”

“佳话?”云扶冷然而笑,“是孽债吧!”

纯耳顿了顿,避开云扶的怒气儿,才又缓缓道,“靳少帅在东洋念士官学校,她有位堂兄也是士官学校的学生。她继父甚至就是士官学校的老师,十分照顾靳少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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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

云扶是因了想着郑雪怀父亲的事儿,这便对这个字眼尤其的留意,“她跟她继父住在一起?那她生身父亲呢?”

纯耳点头,“就连若月这个姓氏,都是她继父的。她的亲生父亲,在她母亲生下她之前,就离开了。”

云扶忽地再度忍俊不已,笑着摇头,“这说什么呢?她母亲不是你们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跟蒙古王公的女儿么?这样的女儿家嫁到东洋去,怎么还能怀着孩子,就被那丈夫给抛弃了?那他们东洋人也太不拿你们爱新觉罗家和蒙古王公家当回事儿了吧?”

纯耳凝着云扶,不吱声了。

云扶忍住一声叹息,还是幽幽道,“对不住,算我说走嘴了。我无意诋毁你们那高贵的血统,我只是就事论事。”

纯耳这才缓缓续道,“……我说‘继父’,其实是不妥当的。因为若月就是她额娘所嫁给的合法丈夫。反倒是她的生父,才是上不得台面的。是她的额娘,呃,移情别恋。”

云扶这才惊讶地张了张嘴。

怪不得那若月姑娘,冠的还是养父的姓氏。原来养父才是合理合法的“父亲”,只不过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那个人,怎么能容得这样的事发生?以及若月姑娘的存在?”

纯耳深吸口气,“他容了……因为若月的额娘当年并不是心甘情愿远嫁东洋的。是两个家族利益交换的结果,所以若月她额娘到了东洋去之后,在最初的一年里都不肯与若月的养父在一起。她思乡情重,病了,若月她养父请了他世交、医生世家的朋友来给若月的额娘诊治,怎知……”

云扶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么说,若月姑娘她母亲,是移情别恋给那医生?”

纯耳又是叹气,“是这么回事。最初若月的额娘也是出于报复吧,故意与那医生在一起,就是因为知道那医生的家族跟若月家族本是世家,那医生本人与若月的养父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手足一般的好朋友。”

云扶没想到自己本是带着一点子隐秘的敌意去探听的消息,结果内里却是这样精彩的一个故事。

“……这么说来,若月姑娘的生父就是因为惭愧,在得知若月姑娘的母亲有了孩子之后,这才逃走了?”

纯耳点头,“据说那个人并非不想带走若月的母亲,但是若月的母亲一来要顾着母家的颜面,两个家族的联姻不能断了;二来也是被若月的养父给打动——若月的养父知道她移情别恋的事之后,非但没有恨她怨她,反倒在她病榻之前忏悔,说是他和他家族的错,才叫她不肯将感情赐予他。”

“他恳请她留下来,说一定会将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骨肉,给那孩子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若月的母亲原本与医生也并非真情,多是为了报复,这便留下来。那医生只能自己一个人,放弃了家族的身份和荣耀,只身离开了东洋,远走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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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云扶的心又是莫名地一动,“若月姑娘的生父,离开了东洋,去了异国他乡?”

对于东洋来说,最常去的“异国他乡”又是哪里呢?

云扶便又笑了,“那逃跑的医生,该不会就是跑到中国来了吧?”

纯耳静静凝视着云扶,“对。他放弃了家族身份,来到中国后隐姓埋名,最后凭借医术,一点一点白手起家。最后创立了自己的医院……”

云扶柳眉陡然高扬。

“什么医院?”

纯耳道:“他改了姓。或许是因为对若月母女的牵挂,所以他用了‘观月’为姓。”

云扶再度大笑起来,这次都使劲拍了巴掌。

“观月医院?哎哟,真是太有缘分了!”

封百里前去就诊的那间医院,那间在半个月内就治好了封百里神经中枢毛病的医院,就是观月医院。那位连封百里都忍不住夸赞的医生,原来就是若月姑娘的生父啊!

这个世界可真小呢,兜兜转转,原来身边的人全都是有缘人啊。

只不过这缘,也分善缘和孽缘的吧。

这么回想起来,怪不得之前觉着封百里好像也有些欲言又止。她当时追问,封百里只说不愿多夸东洋医生,便给遮掩过去了。

云扶含笑斜睨着纯耳,“若月姑娘来中国,到梅州,难道也是想跟她生父相认吧?”

纯耳点头,“正是。”

云扶眯起眼来,“既然父女要相认,观月院长在梅州又早已落地生根,那若月姑娘是要长住的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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