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培松本来在卧室的阳台上晒太阳。他现在听力非常不好,走路也不方便,每天就靠电动轮椅移动。可张姝慧一哭,他还是听到了。他移动着他的电动轮椅从里面出来。
张姝慧一看到韩培松,立刻擦了擦眼睛,声音很大地在韩培松耳边说:“没事,没事。我跟你晒太阳去。”
韩世融再想说什么,张姝慧都摆摆手:“你们都走吧,都走吧。”
韩亦暖担心韩亦晖,拉着韩世融想去找韩亦晖。
韩世融特别轻地摇了一下头:“你去吧,我得留下。就算全世界都有权恨她,可我没有。她为我付出的我都记得。我小时候,你爷爷不在家,有一次我调皮,把火炉里的碳捅出来玩。等你奶奶发现,我们的房子已经是一片火海了。你奶奶是冲进火海里面把我救出来的。她的身上很多当时留下的伤疤,从那以后她就没穿过裙子,没穿过半袖。”
韩亦暖这是第一次听爸爸说起这件事,震惊地看着爸爸。
韩世融说:“一个女人,一边要上班,另一边要照顾两家的老人和一个熊孩子,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我不能假装我不记得,不能装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命是她给的,我没有权力恨她……小晖那边,你去吧,好好劝劝。不要强求。”
韩亦暖点了点头,离开了。
可谁也没想到,韩亦晖这次离开得这么决绝。他不仅又一次更换了联系方式,而且辞了职。韩世融和韩亦暖找遍了整个A市都没有找到韩亦晖的影子,这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韩世融从那以后更加沉默了。
他除了上班、出差,剩下的时间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家里,几乎没有任何社会交际。而且他越来越像冯千里。
他会跟冯千里一样,每次买卫生纸都会算一算平均每克多少钱,然后选最便宜的;他只会买冯千里喜欢的那个品牌的牙膏;他会每次超市打折的时候买好多牙刷存着,这是冯千里的习惯。
他还爱上了装裱。他把冯千里留下来的字通通装在了框子里,就连冯千里留下的练字用的旧报纸都不放过。
韩亦暖还曾经见过韩世融双手捧着冯千里曾经用过的砚台呆呆地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甚至出现过好几次韩世融大半夜不睡觉,灯也不开,满屋子溜达的事。
韩亦暖问他为什么不睡觉。
韩世融说:“别开灯!我听见你妈走路的脚步声了……可我都看不见她。”
韩亦暖问:“爸……你想妈了?”
韩世融立刻就生气了:“我想她干什么?没心没肺没情没意的一个人,我想她就是浪费生命!那个没良心的!”
韩亦暖:“……”
韩世融把家里所有挂着的装饰品都摘了,全都挂上了冯千里的毛笔字,就连那些装在框框里面的旧报纸都被韩世融摆在书房,每天进去翻看一遍。家里墙上几乎没有一块空白,全都被大大小小的画框占满了。
那个写着“心融千里”的,被韩世融摆在冯千里的骨灰瓶旁边,每天都要盯着看上好久,还用保鲜膜包了两层。
他包的时候一边弄一边念叨:“千里,我把你儿子弄丢了,怎么办?我们找不到他了。你要是能找着,托个梦给我,告诉我他在哪。”
后来,他每天都会用专用的软布把这副字擦上一遍。
有一天韩亦暖听到韩世融问那副字说:“千里,你写这么四个字,说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
韩亦暖忍不住叹息。她爸这是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每年的结婚纪念日前,韩世融都会花大把的时间把A市的婚纱店都转一遍,一件一件去挑选,然后订做。
纪念日的当天,当快递员把崭新的婚纱送来,他都会问韩亦暖:“你妈穿好看不?”
韩亦暖只能揪着心回答:“好看。”
韩世融会笑着又问:“你妈要是看见了,她会高兴吧?”
“会的。”
然后韩世融就心满意足了。
韩亦暖修图的手艺现在终于有用武之地了,韩世融经常戴着VR面带微笑地看着。
韩亦暖也曾经看过眼镜里面的图像,妈妈的影像活灵活现,可笑可怒,有一段视频中甚至都能清晰地看到妈妈嘴角上沾着的酸奶。爸爸沉迷于这种虚拟的假象不足为怪,可韩亦暖还是忍不住担心,虚拟毕竟不能代替现实啊!
就这么过了两年多,家里只有杨岳和杨天野能带来一丝活力,如果只有韩亦暖和韩世融两个人,家里那种日暮穷途的感觉浓得怎么都化不开。
就在韩世融把日子过成等死的时候,韩培松走进了人生最后的时刻。
韩世融和韩亦暖那几天都陪在韩培松身边,可韩培松什么都不知道,每天清醒的时候只有几分钟。韩世融联系了张姝慧,让她过来见最后一面吧。
张姝慧这两年被韩培松越来越差的身体状况也折磨得不轻,老太太瘦的,伸出手都能看到骨节的形状。可她的精神状况还不错,眼睛还是炯炯有神。
张姝慧从电梯上下来,正巧遇到韩培松隔壁病房的一对小夫妻。这对夫妻的爸爸得了严重的尿毒症,因为体质原因不能使用人造肾脏,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进行肾脏移植。
本来他们终于等到了合适的肾源,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又突然反悔,不捐了。这就给病人和家属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这对小夫妻这会儿拉着主治医生的手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完整。
张姝慧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有点清醒,她的家人没有生过这么折磨人的病。
韩培松好像是在等张姝慧一样,张姝慧一走进病房,韩培松迷离的眼睛突然聚焦了,混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张姝慧。
张姝慧说:“我来了。”
韩培松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和张姝慧的手紧紧握在一处:“我们一起过了一辈子,这么多年,我挺知足的。”
韩亦暖忍不住红了眼圈,转身走出病房。
韩世融一直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张姝慧握着韩培松的手说:“我也挺知足的。”
韩培松点了点头:“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张姝慧流着泪点头。
韩培松转过头问韩世融:“小晖呢?”
韩世融说:“正在赶回来。”
韩培松笑了:“不用骗我了。从那年他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吧?你们也联系不到他吧?”
韩世融没说话。
韩培松说:“世融啊,凡事不要强求,要顺势而为,人没了就是没了,多怀念也就是了。这话你要转达小晖,你自己也要明白。”
韩世融点头。
韩培松看了看天花板:“暖暖不用我操心,杨天野有本事,暖暖有主意,我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张姝慧:“老头子……”
韩培松:“你再给我梳梳头吧。”
张姝慧从床头拿起梳子为韩培松梳头。
韩培松的头发全白了,稀稀拉拉没几根,尤其是脑门和头顶秃了一大片。张姝慧双手颤抖着梳理着那几根头发。
韩培松闭上了眼睛,又念叨了一句:“都要好好的。”然后他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昏迷。
张姝慧的血压有点升高,差一点晕倒,被韩世融扶住了。
张姝慧说:“隔壁那个人不是需要肾源嘛,你去问问,你爸的肾他们能不能用。还有,”张姝慧抚摸着韩培松的脑门,“你爸这一身零件,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都捐出去吧,能帮一个是一个。”
韩世融说:“要是捐献的话,脑死亡就要摘取了。”
张姝慧的眼泪珠子噼噼啪啪掉下来:“脑子都死了,留个身子有什么用?捐出去吧,要是别人能活,就算是他们替你爸活着了。”
韩世融扶着张姝慧坐下,然后就去办手续了。
病房里只剩张姝慧和韩培松。张姝慧呆呆地坐着,两只眼睛看着韩培松,眼泪流下来她也不擦一把。
张姝慧声音特别小地说:“老头子,你慢点走,说不定我哪天就也过去了。”
韩培松死后一个月,韩亦晖突然回来了,他是带着一个女孩子回来的。这个女孩文文静静,不爱说话但是爱笑,笑起来甜甜的。
韩世融一看见这个女孩子,他就觉得心里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的儿子找到了他自己的归宿,他能向千里交待了。
韩亦暖脸色很冷,可动作跟勤快地给韩亦晖倒了一杯水,还从韩亦晖的肩膀上取下了大背包:“怎么才回来?一走就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跟家里联系,你以为你还是熊孩子呢?”
韩亦晖拉着女孩子的手,嬉皮笑脸说:“姐,我这领媳妇回来的,你给我留点面子。她要是也学你,让我去跪榴莲怎么办?我可没有我姐夫那铁膝盖。”
杨岳插嘴:“铁膝盖也是练出来的,你多跪一跪就行了,终身受益,值得拥有。”
韩亦晖眼睛一瞪:“你个小屁孩,你以为你长大了这么一点就能跟我猖狂了?我照样能用单手玩你个还会回来的。”
杨岳小嘴一撇:“这位大哥,你谁啊?‘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嘛,咱们熟吗?’”
韩亦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