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滚动着向前，头脑里的智慧通向何方？”
“智慧所寄宿之处，为何在这残暴之地终结？”
“拾颅者所捡起的，是智慧的片段还是一段历史？”
……
林升和身后背着的备忘录助手一齐向天井的最深处进发，冰冷的空气从身边划过，午夜的风声中若隐若现地传来一阵阵歌声——就像是源自古老的希腊神话里关于塞壬的传说。在神话中的她被塑造成一名人面鸟身的海妖，飞翔在大海上，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则成为塞壬的腹中餐。
林升听到克莱尔向他解释刚刚那如同座头鲸跃出水面高歌一样的声音。
“那是拾颅者之歌，并不是每一个被带回复合体的脑袋都是充满血腥的，拾颅者组织的理念之一是让智慧不湮灭于暴力，他们并不为探索废墟区而来，而是为收敛那些丧生者的尸首。”
人文关怀和发达的科技并不冲突，而拾颅者无疑是在复合体中排得上号的组织。
“虽然总有漏网之鱼，”在空中的克莱尔紧紧的拉着林升和云中紫，生怕他们和自己在空中分开，“但对于归葬大师和它创造的拾颅者组织，复合体没有人不对它充满敬意。”
“它？”
林升听到克莱尔用的是“它”而不是“他”或者“她”，在复合体中，对于无性别智能，尤其是获得了人类资格的机器，通常的称呼都是“它”。
“归葬大师！”
通讯频道里突然插进来小叶子的声音：“是那个收敛了十五层所有逝去者的遗留信息的归葬大师吗？”
“是的，”云中紫插了一嘴。
这是林升第一次从云中紫那里听到一种略带敬畏的口吻说话。
“归葬大师的行为值得每一个追求真理的人去尊敬。”
复合体并不像林升想象的那样死板，即使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家又或者文学家来到复合体，都会为复合体所创造出的可谓精美绝伦的艺术而感到震撼，为复合体那深邃而又沉重、轻灵而又灵动的表述而赞叹。
而思想则是亘古而且永恒的，这里的思想并不是单指那种在哲学上让人困苦的思考，同样指的是一种宏大的对于所有智慧的关怀——毫无疑问，归葬大师就是这样的人类。如果忽略掉它是一个机器人的话。
云中紫接过克莱尔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克莱尔正好乐得清闲——她打算在下落过程中顺带检查一些自己的思维程序，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几天思维情绪的波动总是超出自己的正常值，按理说，对于拾颅者组织自己的内心不会有这样的波动的，还有之前的在战列舰里的会议也是。
克莱尔干脆暂时封闭了自己和周围两个人的通讯交流，反正按照她的估计，得到废墟区自转过四分之一个时间位他们才会抵达一开始商量好的位点。
云中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被洗脑过一样，林升回过头看了眼刚刚出声过的桑旅，这片叶子现在也不趴在自己的备忘录助手上了，甚至它的叶脉都开始发光，这是它激动时候的表现。
曾经归葬还没有被复合体的人们加上大师两个头衔的时候，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科研机器人，它每天的的工作只是消耗电力然后为复合体需要算力的地方提供支持罢了。
但直到有一天归葬接触到了一个被从废墟区里运出来的探险者的遗体，当它解码完那具探险者大脑里的信息之后，它被这一个死在追求真理途中人脑海里最后的信息深深地触动了，在被袭击者杀死的最后一刻，那个探险者做的是将他最重要的信息与数据都传递出去。
而一个渴求真理的人，不是死在探险过程中的危险的环境里而是死于人类那些卑劣的想法。在归葬看来这无疑是对于智慧——宇宙中最伟大造物的亵渎。
“所以他创造了这个组织，并且帮助把那些遗失在废墟区里的头颅带回来？”
老实说，林升对于这个故事没有太多的感触——虽然之来到新纪元不到半年，他看到的、听到的、甚至经历过的宏大叙事都不少了。
“你不知道这对于一个科研机器人来说是一个如何重大的决定！”
云中紫极力向林升科普归葬大师的厉害之处：“这违背了它的底层程序！要知道，在那之前，它只是复合体中的一个制式辅助AI，对于最初的归葬大师来说，哪怕分出任何一丝算力去思考科研以外的其他事情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云中紫想了一下该如何让林升迅速地体会到归葬大师做出的这个决定的重要性：“就像你永远放弃吃饭而改用复合体的维持药剂一样。”
林升心里瞬间升起一股敬意。
对于他来说，在享受到了复合体针对他味蕾定制化的餐饮后，他曾“有幸”（被云中紫强塞着）吃过复合体的通用维持药剂——那种极甜极咸极酸极苦的可怕感觉他永远不会再试第二次。
最开始归葬的决定只是一个在人类圈子里的广泛流传的笑话——复合体很多人并不认为那些机器模拟出来的情绪和感觉就是“人性”，对于复合体“人类”中的“非人类”群体的歧视一直都有市场——一些古板的道德伦理委员会成员一直不留余地地宣传“人性”是肉体独有的事物。
云中紫带上了一丝讥讽地语气，他恶狠狠地说：“很多人都不赞同这一个观点，但毫无疑问地是，大部分‘人类AI’日常的沟通和交流都是基于数据整合和模拟后的出来的结果。但归葬大师狠狠的打了他们的脸。”
云中紫的话语里带着激动和兴奋，就好像自己亲自上去扇了他口里那些古板的道德伦理委员会人员的脸一样。
“就是！就是！人性不是人类独有的共识正是在归葬大师之后才有的。”
对于人性的科学争论被归葬一个人制止了，它无偿的将自己所有的信誉值都用于了智能残留信息载体的修复工作上，并且亲自前往废墟区去“拾捡”那些“头颅”。
“它甚至放弃了‘人类’的身份，在几百年前的，有无数的归葬在十五层废墟活动。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它真正做到了将一个废墟区变成了和平区。”
向往和平，愿意让智慧永存而不被残暴所吞噬是每一个复合体人类都有过的想法，就像过去每一个人都有过世界和平这样的梦想一样——但当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理想主义者甚至以放弃自己社会学意义上的人类属性作为代价，以放弃自己追求真理作为代价而去实践的时候，给当时还较为动荡的复合体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震荡。
“在和平时代渴求不平静，而到了动荡时代又可求和平，”云中紫感叹了一句，“当时拾颅者组织空前的强大——甚至真正意义上的做到了让十五层的所有的堕落者都因此离开那里。”
在云中紫讲述的过程中，小叶子不断地翻折着自己的叶尖，表示自己同意云中紫的说法——对于所有复合体获得“人类资格”的非人类形体的智能来说，归葬的出现让所有对自己有所怀疑的非人类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对于复合体的时代来说，“人类”是最为崇高的称谓，而那些没有人类形体的智能，在获得“人类资格”后通常也会给自己换上一套人类的形体，甚至出现有些AI为了通过“人类资格”测试放弃自己庞大的数据库和一切资料，将自己彻底改造成一个凡人的极端案例。
这是机器模仿人类，而不是人类模仿机器的时代。
而归葬则告诉了那些非智能，非人的形体也能拥有“人性”，这无疑是给那些渴求加入复合体“人类”行列的非人类提供了理论依据或者“宣称”。
“甚至到后来，拾颅者组织扩大到了整个太阳系所有的废墟区里，你通常能看到这些人在废墟区阻止争端与收敛遗骸，而这个泛太阳系和平组织的起源就是归葬大师！”
林升听明白了，归葬大师就是复合体的红十字会的创始人兼灵魂人物。在空中的思考让林升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漫长的下落仿佛看不到尽头。
“呜呜呜，归葬大师真的好伟大！”
天啊！我居然听到一片叶子感动哭了！
林升真的感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伸手去扒拉他的脖颈，结果他的指端却传来一种平凉光滑的触感。
“桑旅！你哭就哭，不要拽我的衣领子！”
喘了几口气，林升在频道里问道：“那真的有人会去听拾颅者们的劝告吗？”
如果光靠爱与和平的口号就能让所有人放下刀枪的话，那还要战争干什么。
还没等来云中紫解释，林升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他下落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当他看向周围时，他看到克莱尔手里已经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了一把小巧的手弩，而云中紫也在空中调整了身位——三门轨道炮在空中分别指向三个不同的维度，同时他身体的要害被严实地遮住了。
离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天井内壁的一个黝黑的大洞里飞出来一个宽一百多米的悬浮平台，这个平台就好像一台被撞坏了的汽车一样，一座厚厚的墙壁将这个平台的前方和左右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但是原本平整的墙边和笔直的平台边缘在中间往内凹进了一个大概十几米的巨大豁口，但显然这个豁口现在被因地制宜地改造成了一个射击孔，这个大洞的下方被随意填补了一些明显和金属墙壁画风不一样的灰色水泥，三支细长的枪管从里面瞄准了云中紫。
平台的下方搭载了十几门口径一看就比云中紫身边漂浮的大得多的电磁炮，但是那些直接缠绕在加速管外边的生锈金属线和那些急促闪烁着的警示灯让林升怀疑其中真正只有几门能够使用。
一个人升到平台的上方，林升一眼就认出来他是一个拾颅者——因为在昏暗的天井里，这个人身边环绕着的三个激光投影仪打在身旁的“拾颅者”太好认清了。
“你们可以选择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弗朗索盗贼集团，当然也可以选择反抗，但在那之后我会将你们双方死难者的遗体或者头颅收敛回复合体。”
林升听到云中紫在通讯平台里小声地说话：“现在你明白了人们是怎么听拾颅者的劝告的吧。”
林升看了看那个身边环绕着“拾颅者”三个字的人，陷入了沉默——既来到复合体以后认不清楚“人类”和“死亡”的定义以后，现在林升也认不清“和平”和“劝告”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