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布恩山口的情况,比君逸羽想象的要糟。不知该说她乌鸦嘴还是事后诸葛,她的令使找到先锋军时,已经晚了,呼屠达王竟然真的亲自诱敌。孟劲受骗于对方故作狼狈的阵型,还以为是自己好运遇上丢了部落后想要逃到冬布恩山后的呼屠达王。想到擒杀呼屠达王的功劳,孟劲拍马就追,根本不听陶永的劝阻,若不是陶永冒着顶撞上官的罪名,坚持留下三千兵马压阵,只怕一万先锋会被人吞得连骨渣都不剩!饶是如此,待陶永救出孟劲,万骑精锐只剩下不到两千的残兵!
孟劲来负荆请罪时,以君天熙的好定力,还是忍不住铁青了脸色,只冷冷吐出一句,“孟劲,朕很失望。”
若不是怕主将阵亡连累一军,孟劲根本没脸回来见君天熙。想到陛下对自己不计前嫌、信重如故,想到自己出发前信誓旦旦的对陛下保证不会轻兵冒进,结果看到呼屠达王破败的兽旗时,他什么都忘到了脑后,陛下特意将他挑进北征军,他回报圣恩的竟只是一声“失望”!刀山火海中淌过,也不皱眉头的军中猛将,霎时间红了眼眶。
“嘭!”
“末将有负圣恩,自领军法!”
“叮!”
孟劲以头磕地,含泪低吼一声,就要拔刀自刎,好在君天熙侧后半步,一左一右站着君逸羽和卢琬卿,她们就在孟劲身前不远,几乎同时出手,架开了孟劲的佩刀。君逸羽想来,孟劲是可气,真要计较,的确该军法处置,可她和君天熙作为主军之人,也有她们用人不明的不是,而且就算要明正典刑,她也不希望听人说君天熙“冷语逼杀大将”!
见有君逸羽出手,易清涵又退了回去。君逸羽拦住孟劲,主动说自己在中军思虑不周,替他揽过了些责任,反应过来的众将,纷纷跟着为孟劲求情,他们有些是周国公一系的故旧,更多的是考虑到先锋败回,已经够折损士气了,若再临阵杀将,对军心都是桩打击。
“副帅,放开我,你们都不用替我求情,是我该死。”没有君天熙发话,孟劲想要自裁的心还是很强烈,被君逸羽拦住了,尤在不停挣扎。
君天熙出于军政两方面的利害考量,本也不打算杀孟劲,但不能让人对军法生了侥幸,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摆足的,而且孟劲也的确需要教训。任众人求情半响,她才说道:“孟劲,四十军棍,头先寄着,将功折罪。”
“谢陛下隆恩!”孟劲感激涕零。唐家没落,正是他们孟氏崛起,顶替卫国公府军门第一世家的契机,也是因了这点私心吧,所以他求功心切,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北征军一路战无不胜的威名堕在了他手上。孟劲也深觉自己该死,但他希望在战场上慷慨赴死,而不想因为败兵的耻辱死于军法,否则会让整个周国公府,都为他蒙羞。
接下来的日子,好容易拿到头阵的郭豪,仗打得生猛,抱着君天熙恩典的“将功赎罪”,一心想洗刷前耻的孟劲,拼杀起来更是不要命的打法,只是敌人早有准备,雄据山口高地,广修拒马工事,北征军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攻无不克的兵锋还是被阻截在了冬布恩山口前。
北征军营盘,与冬布恩山口的胡方营地遥遥对峙,旁边有一个便于观察山口情况的小土坡。只看平阔的绿色草原上突然冒出这么座黄土翻新的“土山”,再看其所处位置,便不难猜出,这是华方修筑的指战台。此时是大华军队来到冬布恩山口的第二天,时近黄昏,又是一天战事告终,双双鸣金收兵,埋锅造饭,土山上却还留着两道身影。
君逸羽遥望着冬布恩山口的篝火点点,却丝毫不担心对面的如星火光中会有敌人突然冲出来杀向自己。要是有人肯杀出来倒好了。敌人居高临下,骑兵有着天然的冲锋优势,可这回胡人却像是转了性一样,任凭大华叫阵的士兵极尽恶毒的将呼屠达王部和猛戈族上下骂了个遍,他们就是在拒马工事后,像是钉在了山口似的,死守着就是不动。叹一句呼屠达王统御有方,也够隐忍,那些叫骂的话,她这个外人听了都脑门疼,郭豪也说,好多次看到对面的胡人脸都气红了,可就是没人冲出来,今儿上午她甚至打着君天熙的旗帜亲自去前线诱了回敌,可人家都不带掀眼皮的,只是放了几箭。
孟劲的先锋,一下就丢了八千人,这两天算下来也接近上万伤亡了,更让人来肝火的是,敌我战损完全不成比例!其中有大半人马是折在了人家拒马前的箭矢、滚木和陷阱上!好容易冲过去几个,来不及组织骑兵阵型,便被人家冲锋收割了!胡人的弓箭,有用尽的时候,滚木他们可以直接从冬布恩山采补,但总归人数有限,陷阱也有填平的时候,但强攻的代价,想想都让人觉得牙疼,君逸羽根本不能接受。退一万步,就算她舍得人命,北征军损失太多的话,拿下冬布恩山口,也没了往前推进的底气,到头来,一番牺牲,全会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来真的得拼一拼才好呢……”
君逸羽低声呢喃着,侧头仰望起了葱茏入云的冬布恩山。苍茫的草原暮色从天际慢慢渲染开来,还不曾将这座延绵壮阔的山脉吞没,反而是昏黄的色调落在它头上四季不变的隐隐白雪上,更添神秘和圣洁,而她脚下的人造小山,与之相比,实在渺小得可笑。
“阿大,你说胡人的萨切逯大会结束了吗?我们过去凑凑热闹怎么样?”
被君逸羽问起的赵益,二十出头的年纪,古铜色的皮肤颇显精悍,他没有听见君逸羽的自语,但顺着君逸羽颇有深意的视线看到冬布恩山时,便有些明白了,“公子,这一路,可不好走。”有些西北的味道的声音,轻衔恭敬,还有些为君逸羽的提议担忧。
看赵益的肤色,听他的嗓音,君逸羽便知道,这两年赵益替她在胡地,经营得有多尽心。用西武行商的身份在塔拉浩克站稳脚跟,只看他这模样,谁能想见他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君逸羽对赵益有些感念的笑了笑,“走得通就好。”
想到君逸羽提前让他做的准备,赵益知道自家公子料事于先,早就有了这个计划,而透过君逸羽清淡的笑容,他更看清了君逸羽的心意已决。赵益抱拳躬身道:“但听公子吩咐。”
“嗯,这回不是我们两个人去,阿大你对山那边熟,走,我们回去对着地图,多推敲推敲。”
这一夜,君逸羽帐里的灯,亮了大半宿。第二天的军议上,君逸羽抛出了自己的奇袭计划,惊呆了满帐军官。
邹昌失态的吞了好几口口水,好容易才从地图上回过神来,迟疑的问道:“副帅你想……横穿冬布恩山?奇袭塔拉浩克?”他这两天还在念叨君逸羽先见之明,谨慎得好呢,结果看惯了人家一路过来的步步为营,他险些忘了君逸羽是有着“不死王”名声的主,夜奔六百里,追起胡皇不要命,胆气哪里能小了去?瞧瞧人家这疯狂的提议!
“不一定是塔拉浩克,到了敌后,也许情况变了,需要随机应变。”君逸羽在众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各位将军别失望,你们可以想想,只要有一支我们大华的军队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冬布恩山后,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和他们玩玩捉迷藏,其实也足够震动胡庭了。旁的不说,就说我们对面的呼屠达王,到时候他不被怀疑叛国,只怕也会被质疑失职,想来是不能再如此冷静的。”
同僚们砰砰加速的心跳,让邹昌听到了热血沸腾的声音,也让他知道,君逸羽这个计划若能实现,其实还有一桩好处——鼓舞士气,甚至是鼓舞整个大华朝!平心而论,邹昌也觉得心动,但理智告诉他,这个计策,仅仅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疯狂设想罢了。邹昌不得不摇头,觉得君逸羽总归是年轻了些,之前战况顺利时倒还好,如今便显得有些沉着不足了。“副帅,不行的,冬布恩山能被胡酋信任,拿去做塔拉浩克的屏障,不是没有道理的。□□北征时,也曾想取巧避开冬布恩山口,从山里找出一条路来,后来派了人去,才进山没多久马就走不动了,也许身手好的人能横穿过去,可是没了战马,到了山那边,一旦遇上胡人的骑兵,和待宰的羊没有区别,去了又有什么用?”去了只会成为不自量力的笑话。
“要是有马等在山那边呢?”
有马等在山那边?邹昌心头一跳,打量着君逸羽的脸色,想判断君逸羽是不是说真的。旋即邹昌又觉得自己好笑,就算这小王爷真有本事在那边安排上了马匹,能有多少?就算是奇袭,打塔拉浩克的主意,怎么着五千、八千的人手得要吧?若真要在那边有几千匹战马等着,除非归顺了一个部落,那直接要人家里应外合就好了,何必再多此一举!不想让君逸羽难堪,邹昌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态度倒是比说话更明确。
与邹昌抱有同样态度的将军不少,但更有些人觉得君逸羽不会空口白牙,尤其几个年纪轻、热血足的将军,巴巴的看着君逸羽,指望君逸羽驳回邹昌无声的否定。卢琬卿也有些期待的看着君逸羽,她这些日子认识到的君逸羽,不像是无的放矢的人呢。不过就算这个奇袭计划有实施的可能性,卢琬卿也不觉得身为副帅的君逸羽,能亲自去冒险。
令人失望的是,君逸羽只是不以为忤的笑了笑,“本帅的计划还需再周祥周祥,今天的仗怎么打,大家都说说吧。”
“唉……”
失望的叹气声频频响起,君逸羽只当没有听到,隔了半响,才算是有人再吱声,开始了今日的议题。君逸羽扫了君天熙的空帅椅一眼,又似若无意的扫了眼卢琬卿,很快端正了坐姿,摆出了认真倾听的模样。她今天含糊其辞的提了提自己的计划,其实只是给大伙打个预防针,也方便着手做些准备,而她真正要说服的人,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