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河的荷花经历过几场烟雨后,全面绽放,时间也随之来到盛夏。
在陆家老宅小住两个月,扈小香准备返宗,陆缺一如既往地买回许多吴州特产,让她捎给南宫月漓等人,还特意给胡叔保买了一盆赵粉牡丹,一盆蝴蝶兰。
两种花都颇为娇贵,放在临州应该很难养活,但胡师叔既然心系田园,想必也会享受莳花种草的乐趣。
送走扈小香这位祖宗以后,日子回归平淡。
得到《炼气篇》的范七,好像是在先天宗师一境困得太久,厚积薄发,用了四个月就摸住得通气感和引气入体的门道,竟自己凝聚出一抹灵气。
陆缺好人做到底,每隔半月时间,和范七讲一回炼气境炼气的要诀,主要也是担忧他自己瞎炼,炼瘫了。
年底,胡桃回侯府过年,把范七带入真元宗。
往后范七是好是坏,有多大的成就,就看得他自己。
又过去两年。
陆缺遁入世俗的第二十个年头,世俗身份陆子虚已经是五十岁。
一个半老头子。
陆缺常常调整众生相面具的细节,使皮肤更黑,皱纹更深,符合此年龄的面貌,而随着心境沉淀,敛藏神通效果越来越好,他已经能体魄力量收敛到三千斤。
在这一年,董文走进了科举考场,但很遗憾,落榜了。
董文没有选择继续攻读,而是留在榆湾村,帮家里种桑养蚕,他母亲吕杏,身体不是很好。
另一位陆缺曾经见过的小孩顾六斤,倒是如愿以偿的当上郎中,悬壶济世,积攒了点小小名气。
陆缺听乘舟的人提过顾六斤。
舟来舟去,花开花落,转眼又过去三年时间。
这天是五月初五。
下了大雨。
雨停后,陆缺在家里疏通地漏,董河推开门,脚上裹着两脚黄泥,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说:“陆大哥,银子欠了这么多年,这回总该让我还上。”
董河还未满五十,但头发已经白完,脊背也弯着,面相比实际年龄大好多。
陆缺转头看看,走到门前,接过董河手里的十两银票。
“董兄弟来家里坐会儿。”
董河笑着摇摇头:“不了,我想去镇上打点酒,好几年都没有喝酒。”
董河不仅攒够还陆缺的银子,连还范七的银子也已经攒够,想着等范七什么时候回来,就能还上,心里轻松异常,说完话,就快步赶往镇上酒坊。
“董兄弟…”
“等明年家里宽裕,我再请陆大哥喝好酒。”
董河拣着路,穿过泥泞的桑田小径,跨过石拱桥,到镇上酒坊打了酒,用所剩无几的银子为吕杏买了只梳子,拎着酒回去,走到来时的石拱桥,蓦然感觉眼前一黑,便立站不住。
咣当。
酒坛摔碎的桥上,碎片飞溅,酒洒了一地。
董河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吕杏自孩子董文在赌坊输钱后,心中郁结,常常卧病在床,好一阵儿坏一阵儿,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董河撑着,所以他看着身子骨硬朗,其实已经被生活重担熬的油尽灯枯,欠的银子能还上,心劲儿一松,自然突然辞世。
陆缺刚刚看出董河的情况,想劝他回家去,可想想又觉得于事无补,没有开口。
这一世,董河好像是还债的。
前世的董无间枉费真元宗多年培养,再世重来,辛苦一辈子,操持家业,临了连壶心心念念多年的酒都没能喝上。
也挺让人心酸。
半个时辰后。
董文满脸是汗的跑到陆家老宅前面,扑通跪倒在泥泞里,连叩三个头:“陆大伯,我爹刚过世了,请您到家里帮忙。”
“好。”
董文说完,继续往下一家跑。
陆缺手里还拿着那十两银票,低头看了看,快步出门。
………
随着世俗身份陆子虚的年纪增长,陆缺减少了每天摆渡的次数,载两三位客人,便早早回家,拉张椅子坐在门前,闲看河对面的人来人往,又或听听石坊村的婆娘们聊家常理短,与老船夫无异。
某天出去摆渡,季南茵不知又搭错那根弦,在无虚海上办完公干后,流窜到了三桥镇,看见陆缺刚刚划着船穿过石桥,连忙从岸上追来,挥着手臂,亲切地打招呼:“臭老头儿,把船靠过来,载姑娘游河。”
这娘们儿现在至少三百二十岁,但和陆缺叫起臭老头儿,照样很顺口。
陆缺掉头过去,季南茵跳上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众生相面具模拟出的老脸,然后拍手笑道:“臭老头儿,你印堂发黑,料想已活不了几年,寿材可有准备?”
“干你祖宗!”陆缺翻眼骂道,但随即又恢复常色,“你不提醒,我倒真没想起来,是得去订副棺材的。”
季南茵很大方道:“本姑娘送你一副好了。”
“行呀。”
这倒让季南茵有点措不及防,眼神一怔道:“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姑娘是来跟你比嘴皮子,你不反抗,毫无乐趣可言。”
陆缺淡然一笑,扳桨掉头,载着季南茵驶向梅县县城。
季南茵钻进船篷,抓出悬在帘边的水壶晃了晃,而后拔开壶塞,倒在手上洗手,流下来的水洒了一船底。
陆缺当她脑子有病,不予理会。
季南茵又道:“年前我去天渊剑宗找你大姨姐相轲打架,那娘们儿是真猛,我看用不了三五年就要元婴圆满。”
“那确实厉害。”
“凤栖山,我也去过,没见陈问,他师傅宋观澜说他正在祭炼澈雷飞剑。”季南茵感觉船跑的太慢,又呵斥:“你他娘倒是划快点。”
陆缺皱眉道:“我这不是年龄大了,手脚不如以前利落。”
“还真能带入臭老头儿的角色,哼,等见到兰锦嫣,你也和她说年龄大了,力不从心。”
“唉。”
季南茵盯住陆缺,盯了好一会儿,笑眯眯地问道:“相轲和陈问固然优秀的该死,而陆某人你更是优秀的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那么请问,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破境化神。”
“特意拐到三桥镇,就是为这事?”
“没错!我是浮生仙门形影堂的堂主(副),自然也负责打探消息,而你破境化神又是一件大事,肯定得问。”
陆缺笑道:“要是已经化神,我何必还继续撑船。”
“真的?”
“信不信由你。”
季南茵许久不再说话,不知寻思什么,等梅县县城的轮廓映入眼帘,才有道:“你这是把我拉哪儿了?”
“县城。”
“我不去县城。”
“我去。”
“干什么?”
陆缺悠悠吐出三个字:“订棺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