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北平都督金忠求见”的通报后,景清稍作迟疑就迎出来了。对于这个金忠,还是不能怠慢的,景清虽然现在北平,名誉上是最高行政长官,但是金忠在自己的帮助下,手握兵权,可以左右当前的形式。
对于金忠,景清的感情是复杂的。金忠是一个人才,却丝毫看不出忠于朝廷的影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对南京朝廷的不满,难道就是因为洪武年间的那次迁移吗?现在皇帝下诏,已经平了江南税赋,宽了江南政策,可能就出于对金忠这种人进行瓦解的目的。难道还不知道回头吗?
“有劳金大人过访,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景清侧立厅堂中门,拱手表示了对金忠的欢迎。
金忠连忙回礼,说:“夤夜叨扰,请布政使大人海涵。”
步入厅堂,景清客气地延请一道走向书房,金忠的注意力被那满架的书籍所吸引。他也是一个读书人,心里叹息着,自己为什么不能靠胸中的学识来争取到一方天地呢?反而身为读书人,要靠军事博得功名。景清见金忠专注地浏览自己丰富的藏书,便说:“都督总该不是为找书读而来的吧!”
笑着说:“不错,金某的确是为了找书而来。只不过我求的不是这架上的死书,而是向布政使大人求教一部新书。”
听他说得如此风趣,但景清却知道必定有所比喻,笑道:“这类书太宝贵了,敝处哪能有!”
金忠不想多费唇舌,便说:“即或下官有此书稿,未经布政使大人增删,也难成书呀!”
“当洗耳恭听。”
金忠说:“眼下朝廷定*兵临城下,北平危在旦夕。下官思虑再三,觉得惟有移师高丽,做暂避之态……。”
听对方果然是谈此事而来。景清也不好明显地表达什么,便用默然不语的态度静坐着听金忠说话。
对于景清这种沉默不予理会,继续滔滔地说着:“不妨趁北平未破之机,布政使先护卫着世子撤离;同时。由人专门联合松亭关陈亨,胁迫其跟随,聚集力量往高丽进发,等待反攻的时机。金忠不才,身为北平都督,誓和北平城共存亡,我愿领兵与朝廷定*背城决一死战。以此为世子争取时间。”
听金忠说得慷慨淋漓,景清心里并不感动。他想,“背城决一死战”,说得何其慷慨。但是他相信金忠绝对不会向他自己说的那样忠心不二,就算是真的决一死战,朝廷大军如排山倒海,你只不过是以卵击石,何济于事。到时候会有什么好结果?
其主要目的还是要自己劝说朱高炽移师,遂点了点头,佯作同情之态,黯然说道:“其实都督应该知道,下官一向是赞成都督建议的,可是世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是不提此事。下官也在着急,想现在天气转凉,朝廷大军要不就在下雪之前攻陷北平,要不最迟在明年开春前来攻打,北平不使久居之地,地面环敌。容易受困,这些下官也曾多次对世子讲过……。”
“这些,都督都是知道的,但是世子执意不肯,下官能奈如何呢?”景清说道这里。抬头望向金忠,问了一句。
金忠不由自主的点了一下头,要不是觉得自己和景清意见不谋而合,他也不会深夜到此了,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一般,最后还是说道:“金某认为,世子不愿意往高丽暂避,有几个原因。”
“首先,世子是顾忌到底能不能过去,毕竟一路上关卡无数,咱们燕山军队,伤了一人就是少一人,得不到补充,害怕一路上被朝廷的关卡蚕食干净。”
“其次,世子是担心到了高丽之后,大军落入高丽人之手,那么他将会如明升、陈理一般,变成一无所用的,届时朝廷威逼,李芳远未必不拿世子作为谈判的筹码。”
“最后,那就是面子问题,一旦去了高丽,就等于叛国,比之谋反更加令人不齿,害怕兵卒不跟从,害怕这样才是真正的害了燕王……。”
景清点点头,默认了金忠的说法,这几条他早就想到了,不但他想到了,皇上在京师中已经想到了对策,而借口却不能由他讲出来,按照皇上的意思,他最好隐在幕后,在表面上,任何计策也不要出,这是出于对景清的保护,和为了今后景清回归京师后的打算,让他尽量保持低调,有些话尽量的找人出来说,或者是提醒别人说。
今天看到金忠慢慢的进入角色,他心里也是暗暗的高兴,装作思考一下,遂慢慢道:“听都督如此说来,使下官恍然大悟,下官连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才明白过来。”
“其实按照都督先前所言,只要把松亭关的陈亨拉到北平阵线上来,下官相信,凭借大军威势,要到高丽境内,并非难事,只因辽东都司虽然兵多将广,但是分布却是十分散乱,我们大军一路不停,想要到达辽东并非难事。”
“而且,大军到达高丽之后,如何使世子放心,那就要靠都督去说了,下官倒是有一种说法,可以是世子放下叛国之虑,也不知道可行否?”
金忠听景清如此说,大感兴趣,连忙问道:“布政使大人所说,必然是妙计,还请说出来让金某领会一下吧。”
“我们北平可以打着以死报国的旗号,向三军言明,咱们此次并非移师高丽,而是代国伐罪……。”
“代国伐罪?”金忠疑惑的问道。
“不错!”看见金忠慢慢的走进自己的话题,景清愈加有些神秘起来,将身子朝金忠倾斜了一点,低声道:“年初高丽为了配合北平牵制辽东都司的注意力,陈兵边境,虽然为北平赢得了时间,但是总是为了李芳远自己篡位打算。为此朝廷准备在铁岭设置卫所,收复咸兴一带故土,这一点。都督都清楚吧。”
金忠点点头,不敢打断景清的说话,继续听到:“我们北平只需要打着代国伐罪的旗号,说是北平大军要去东征高丽。相信现在通讯不畅。辽东很多卫所不知究竟,再加上大军实难抵挡,所以大部分卫所不但会不闻不问,相信还会提供部分军需。咱们只需要抢在朝廷前面渡过鸭绿江,在沿江设防,在那里以朝廷的名誉设置卫所,相信士卒们不会有太多反弹。而世子趁机可以消除军力被高丽夺取的后果,然我们并非投靠高丽,就更不需要担心什么叛国之罪了。”
“那李芳远不是傻子,岂能愿意我们大军压境。且名誉上是讨伐他们的呢?”
“都督去过高丽,应该知道那里的情况,弹丸之地,有我大军在那里威压,相信他们只能听话。更何况,咸兴之地本来就是我大明的领土范围,不过是被那李成桂巧取豪夺罢了,那里都是女真无主部落,我们在那里稍作经营,悍卒强骑将会源源不断,只需三个月。根基一稳,便不怕其他,更何况一个李芳远呢?”
金忠听到这里,陡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眼睛炯炯有神,大声道:“布政使大人果然好计。到时候李芳远真的听话也便罢了,如果不听,我们大可将其灭掉,有此大功,相信朝廷也暂时不好说什么。我们就更有时间休养生息了。”
景清被吓了一跳,听其说完,苦笑着道:“下官哪有那么好的计策,全是都督大人提醒的好,下官才猛然想到这一条,其实具体如何去办,还要都督操心,下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了。”
金忠并不疑心,因为景清在北平也不出彩,只能算是一个中庸的官员,有些急智罢了,那是他的看法,听其这样说,分明是不抢自己的功劳,连声抚慰了几句,再说了几句,看到榨不出什么油水,遂告辞而去。
在送出厅堂那会,金忠有些兴奋的说了句:
“布政使大人的高见,我自然会禀报给世子殿下,看来布政使大人在世子心中的地位会更上一层了。”
景清知道这全是阳奉阴违的话,他这晚上的一番话,朱高炽很难知道是他说的,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是全知道,金忠不会那么好心的把功劳让给自己的。
一夜没有睡好的朱高炽,头脑里想着的,仍然是左右为难的选择。他想金忠给他一个答案,但是金忠一直没有出现在燕王府。他想了想,在偌大一个北平城,真的没有两全之策吗?
来到庭院中,发现雨还在下,仍然是毛毛细雨,虽不怎么湿身,却特别冻人。
冷风卷着雨沫,扑在耳畔、脸上,冰凌子似的刺得皮肉痛。推开前来打伞的太监,顶着这样的雨,在庭院内走了几圈,把个脸冻得红扑扑的,就像多喝了几杯早酒一般。
“金都督求见!!!”
没有想到,金忠会一大早自己找了过来,朱高炽心里大喜,连忙请金忠觐见。
金忠也不啰嗦,在书房内,他将昨晚拜访景清时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果然不出景清所料,出主意的人变成了协商之人,反正现在也无人计较真假,朱高炽听了金忠的解释后,反应也是好了很多,这个主意算是两全了,虽然失去了北平之地,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在北平,北方有大宁、辽东都司,西面有大同、太原的大军,难免有朝廷的定*,要是再迟疑下去,朝廷醒过神来,封锁了海面和山海关,那就算是不攻打北平,也只剩下死路一条。
连连点头称是,道了一句:“都督还是有些迂腐啊!”
乍一听觉得十分意外。怎么,这样还说我迂腐?难道这个计策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从金忠疑问的眼光,朱高炽明白自己言重了,立即补充说:“都督的方略,一字以概之,曰“妙”,但是我们还用假作代国伐罪吗?真的把高丽灭了又如何!”
没有想到平时胖胖的世子也有这样的雄心壮志,金忠点点头,道:“世子说的是,不过我们真的要去,开始的时候就不能和高丽打仗。只有扎稳脚跟,粮草充沛后,在做计较。因为我们还要高丽提供粮草,眼下。北平的守军有四五万,加上各地卫所,总共超出十万,只要我们激励军民,至少有七成都会跟随咱们去东征高丽,开始的时候粮草也是一个问题。”
顿了一下,心里盘算着,又道:“如果能成功劝说动陈亨,他那里至少还可以为我们壮大五万人,十余万的军民。粮草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就算是带走此地所有的粮草,也支持不到明年春天,高丽多少要补贴一些的。”
朱高炽点头称是,心情大好。近几日来,一直纠结于的心事,一早解开,随即同意了金忠的全盘计划。
现在北平主战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想着投降朝廷的人倒是很多,的确不能久留。在这种情况下,金忠的主意。算得上最好的一条出路。
这以后的几天,北平所有的官员都把心力用在准备移师东征的事情上,朱高炽为了笼络每一份力量,连连召集文人士子和将校们开会,忙到夜里才回寝宫休息,虽然瘦了许多。但是身体却强健的多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意外的收获。
几天之后,耿炳文突然接到一道诏令,让他突然收缩对北平的包围圈,他亲率部队进驻了逼近北平的门户涿州。并向涿州受尽徐松发出了最后通牒。七日后,李景隆出紫金关往大房山周围推进。铁铉进而渡过黄河,进驻武清、东安、固安一带。
距离北平都不足百里,这突然的变化,使朱高炽和金忠等人的精力全都集中在自身的安危上了,无暇顾及周边地区的管理,加速了准备,因为据斥候回报,宋忠带领大军正准备起兵,往居庸关方向聚拢。
这时,最为惊慌的,要算朱高炽了。本来对于去高丽犹豫不决的他,既然下了决心,那就要义无反顾的去准备了。在北平垂危的关头,作为北平名誉上的掌控者,本该指望他拿出个像样的主意来。但他正道的主意没有,唯一的希望走的再快点。
他在茫然无策的情况下,在北平匆匆的召集将校门阐述了金忠的主张,说是在朝廷的不理解,要斩尽杀绝的情况下,他不甘心死于刑场,愿意代国伐罪,以表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宁愿战死沙场等等。
道:“眼下大军实际上已是兵临北平城下了,随时都有可能攻入城来,为了太祖高皇帝的血脉不自相残杀,为了表明北平的将士都是忠于大明,准备立即东征高丽,就算是死在战场,也不辱没大明的铁血之心……。”
已经知道情况的人在一旁默默不语。事先不知情的人一个个都慌了,不知如何才好。看到这样的景象,金忠反倒觉得事情好办了,便道:
“事到于今,已是没办法的事了,我们北平将士唯世子殿下马首是瞻,愿意追随世子殿下战死沙场!”
朱高炽听到动情处,竟然落下眼泪。一边哭着一边说:“我从来就是反对离开北平的。毕竟父王经营燕藩二十余载,都是各位心血所在,但是不如此,必将被朝廷陷于不忠不义之地,唯有带领大家以死明志,是非孤所愿,但又对朝廷有幻想的,可以留下,本世子以燕王之名起誓,绝不为难,否则,就以你们的血来证明对大明的忠心,有此大功,或者可以在本世子死后,你们可以得到朝廷的谅解!!!”
听了朱高炽这番话,倒是激起了部分将校的血性,而朱高炽又一句一个燕王心血,不由使大家又想起了燕王的沙场风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大家都默默的认同了朱高炽的说法。
金忠接着说:“正是为朝廷着想,在朝廷大军压境之势,才想到移师东征以暂避一时,这样才能保存实力,为大明立下功劳。请各位从大局着想,勿再犹疑观望,失此良机。”
朱高炽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顺势说道:“既然各位都是这么个想法,那就依了你们吧!一切就由金都督作主安排。”
“臣遵命。”金忠迫不及待地应着,“事不宜迟,明晚就要离开。请世子殿下速速传谕,立即遣散多余的宫人内侍,收拾好细软,准于酉时出城。这一切行动,一定要秘密进行,不得外传,一则以免引起百姓的惊恐;二则防止朝廷大军获得消息后追击我们。”
这么议定之后,朱高炽就铁着心迁都了。那些被宣布遣散的内侍太监,大都是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归的人,前途渺茫的他们,如同一群被遗弃的羔羊,忍不住暗放悲声,更给这冷寂混乱的燕王府,增添了沉重的悲戚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