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智光和尚陛辞景泰皇帝之后,回到鸡鸣寺,收拾了一下行装,对寺中的僧侣说要去杭州灵隐寺云游,鸡鸣寺本是他呆过的地方,所以虽然法难长老失踪,也不影响寺内僧侣对他的尊重。
其实他并未去杭州,而是乘舟顺长江至芜湖过濡须水入巢湖,向合肥驶去。在离开鸡鸣寺之前,吩咐寺中僧侣,如果皇上召见,就照实禀报,千万要保留实力,不要让皇上趁机怪罪于鸡鸣寺。
巢湖水面风平浪静,万顷碧波在丽日下浮光耀金,姥山如一颗苍螺浮卧水中,高耸的银屏山一片黛绿,嵌在蔚蓝色的天际。此地青山碧水,烟波浩淼,真是一幅藏龙卧虎之地啊。
觉显站在船头迎着略带腥湿的湖风,心里回想着自己和皇帝见面时的情景,无意中,他窥探到皇帝的眼光,那是一种嘲弄,至少在智光的眼里是一种嘲弄。
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就释然了,因为智光知道,无论他怎么回答,此时的皇帝都不会怪罪于他,因为谁也不会怪罪于一个将要死去的人。他虽然是一个和尚,但也听说过那个猫捉老鼠的游戏,皇帝这是在榨取他最后一滴坚持。
想到这里,智光摇摇头,这个皇帝依旧是爱名之人,世人皆为声名所累,原来作为皇帝也不例外,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本来可以轻易的一句话就让自己化为烟尘。可是皇帝舍本逐末,非要打击自己这个年幼就出家的僧侣之信仰呢?
对于这种从精神上侵占的行为,皇上倒是和佛教差不多。就是不但让你口服,还要让你心服。当然,并没有在意的朱标也没有从智光的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医道之外,智光对于任何事情都是三缄其口,不多说一个字。
倒是智光得到了一个最新的消息,那就是皇帝对他说。朝廷准备启动一次佛道置辩,大约时间定在明年。希望智光能把握好这次机会。
皇上的态度很和蔼,似乎是在为佛教担心一般,但是智光却是没有一点这种感觉,他从皇上的神情中感到了疲惫。皇上这只猫已经不想再玩下去了,想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尽管朱标对其保证了明年佛道置辩的公正性,但智光对于佛教的前景仍旧不看好,而且这一点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智光并没有打算在景泰年间开始佛道的正面对抗,他的眼光很远,甚至想到了自己如果熬不住的话,也不会轻易开启战端,哪怕留给自己的弟子们去做。
因为他知道政治干预宗教的后果。特别是在大明日渐稳固的情况下,朝廷插手宗教,那还不是让谁灭亡谁就灭亡吗?
皇帝也会编神话骗人。智光从之前的景泰政策中看到,在当今圣上执政期间,佛教根本没有丝毫胜利的希望,历史上的每次佛道争端,不都是在政治的干预下收场,朝廷倾向于那个教派。那个教派就能获胜,这是不争的事实。就如同在两百多年前的那次佛道争辩一样。说一句实话,智光和尚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在二百多年前的那次佛道争辩,也就是有蒙哥发起,忽必烈主持的那次争辩。
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佛道置辩,应该是藏传佛教对道教的争宠之战,但是蒙哥和忽必烈的上师,又都是藏传佛教的传人,在这样的大形势下,全真道教参加的这场辩论会,是必定要输的。
藏传佛教现在已经凋落,除了乌思藏地区之外,在别处基本绝迹了,由此可以看出它的脆弱,但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宗教,在当权者的干涉下依旧取得了胜利。
何况现在道教已经压制着佛教发展了近二十年,更不要说在敦煌出土的《老子化胡经》了,在这样的优势下,加上朝廷的偏袒,佛道置辩不发起则已,一发起,佛教估计会遭受灭顶之灾。
“不能让明年的佛道置辩开始!!”智光和尚回到舱内想道:“那只是自取灭亡而已,有什么办法可以延迟皇上已经决定的事情呢?”
船缓缓地由巢湖折入南淝河,再有一个多时辰使可抵达合肥古城了。智光放下窗帘,盘膝默坐。
在合肥九狮桥附近,有一个寺院叫做明教寺,又名铁佛寺,又称明教台、曹操点将台。该寺始建于南朝梁时,至隋末,寺院荒废。唐朝时在废墟中掘得铁佛一尊,庐州刺史裴绢上奏朝廷,准奏重建,定名为“明教院”。在洪武年间改称“明教寺”。
在九狮桥附近的有一个逍遥津客栈,最近住进来几个商贩模样的人,说是商贩,但是却不见其上街置办货物,每日都在客栈内,并不出门,这天,一个俊俏书生模样的人,戴学士巾,穿青布衫,足登粉底鞋,手拿着折扇,一副风流潇洒的气势,慢慢的走进客栈。
在一楼的角落里独自喝了一会茶,看见没有人注意,就慢慢站起绕过照壁,顺着回廊,踏上楼梯,走到那几个商贩住的客房。
这是一座建造得很精巧的两层小楼,回廊上的栏杆均有雕饰,油漆一新。却又见许多僧人上上下下,出出进进。敲门进屋坐下后,问道:“客店里咋来这许多和尚?”
显然这书生的身份极高,虽没有介绍,但是那几个商贩依旧对他十分恭敬,听见问话,忙回道:“听说店老板今日为老娘做法事,所以请了明教寺的和尚。圣母……。”
这个俊俏书生正是已经失踪了很久的唐赛儿,喝了一阵茶,其中一人叹息说:“唉,我们到合肥已有十天,也不知智光法师在京师的情形怎样?还能不能按时赴约。”
“我看没有指望!”另一人说:“靠人不如靠自己。依我看。咱不如回山东,把大旗立起来,凭着圣母的名声。肯定是从者如云……。”
唐赛儿连忙朝外瞧瞧,幸好未见有人,这才严肃地切责道:“高羊儿,你这么高声大叫,让人听到了有多危险!你怎么就改不了这毛躁脾气?”
被称作高羊儿的人不服,站起来说:“砍头不过碗大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样像耗子一样整日东藏西躲多窝囊!”
唐赛儿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耐心地开导:“高羊儿。你胆大勇武大家都知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咱这么多时日这么多苦难都捱过来了,如果猛浪行事,出个差错。仇报不成,反而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咱们这点人,还不够那些官兵塞牙缝呢,这样白白送死又有什么意义?”
见高羊儿不言语,又说:“智光师傅不是派人一再交待,他去京师看看风向,作了妥善安排之后再来合肥通知,嘱咐咱耐心等待。不要轻易露面。万一被那锦衣卫认出,难免不出事情!”
“毬!”高羊儿啐道:“遇到锦衣卫,看我不扭断他们的脖子。”
旁边有人插话说:“高羊儿。圣母说的在理。不是大家说你,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这才多久,你就如此急躁,真要坏事的。”
高羊儿摸摸后脑勺。笑道:“好,好。一个人说不过你们这么多张嘴,俺听你们的。”
唐赛儿见时辰不早,招呼其中一个往明教寺去看看智光和尚回来没有。
那人刚刚下楼踏上回廊,便见照壁那边站了七八个人。一眼瞥见锦衣卫那显眼的飞鱼服来,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回去,大家看到他回来,问道:“智光法师来了吗?要不你怎么回来了?”
那人压低声音说:“楼下有锦衣卫。”
高羊儿立即说:“怕他作甚!”
这时,就听照壁那边的说话声传过来:“军爷,我们客栈里哪来的钦犯?住客都有路引!”
“军爷没说他们一准住在这里,但是循例我们进去要进去看看。”
唐赛儿不再去听那边议论,心里稍微有些紧张,对方查的是钦犯,跟着他的几个人虽然不是善类,但和钦犯无缘,唯一可能就是来找自己的,而这里也只有自己被画影图形的通缉,难道是智光和尚遭遇了不测,还是谁走漏了风声呢?
要真的是冲着自己过来。怎么办?唐赛儿在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猛然间才想起自己穿的是男装,索性就赌一把。于是顺着回廊悠然的又走了出去。
客栈之内有些忙乱,可能是很少经历这么大的阵仗,唐赛儿刚跨上回廊,那边锦衣卫便上楼来了。商贩们虽然有些不安,但是也算是沉着,偷着往外看,瞧见锦衣卫打扮的人正向每间客房探头探脑,圣母与他们擦肩而过,竟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半个时辰以后,唐赛儿一副书生模样赶到明教寺,刚坐下一会,便有一个小僧走来,说:“智光禅师回来了,请公子到法堂相见。”
这时白羊儿和另外一人由于不放心,也赶了过来,会面后,三人加快脚步,转过古屋上井,匆匆忙忙来到法堂。
“弟子拜见法师。”唐赛儿双掌合什,行了一礼。既然归了佛教,就要暂时遵守佛教的礼节,而白羊儿和另外一人却没有反应。
“罢了,”智光和尚盘膝坐在一只宽大的紫檀矮几上,一路劳顿,他依然神采奕奕。唐赛儿施礼之后,他微微笑道,同时指了指对面的几只矮凳,叫他们坐下。
“事不宜迟,你们准备开始吧!”智光单刀直入,接着把这次进京的感受说了一遍,特别是皇帝要召开佛道置辩之事,他想让唐赛儿他们扰乱一下。最后说道:“老衲已经无计可施,要仰仗你们的锋芒了……。”
“噢,”唐赛儿欠身问道:“请问法师,我们该如何做,法师不会以为凭着我们数千人就可以对抗朝廷吧?而且还要这么急。我们也需要准备啊。”
“老衲在京师数日,略知京中情形,”智光法师手捻佛珠。眯着双目,将他陛见皇上和在鸡鸣寺的见闻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末了,他抿了一口茶,提高嗓门说:
“老衲也知道,此事无论对于谁都是十分困难,但是现在佛门要遭受大劫。作为信徒,为我佛牺牲。来生也必然有个好的结果,但是老衲却也不会让你们牺牲的,这次老衲看出了皇帝的决心,他已经决心将我佛门铲除。大家唯有以死相搏,方有一线生机的产生。”
“大师教诲甚是,不过,弟子想求教该如何去做。”唐赛儿不动声色的问道。
智光略微招手示意叫她过来,然后说道:“不错,老衲正是为此而来,你们的根基,随着漳王朱志均的被废,已经消失殆尽。有些心诚的,也都去了山东,也可以说。山东现在是你们白莲宗的根基所在,但是山东的军力也是颇为雄厚,不可力敌。老衲突然想起了,孔府合宗之后,在山东曲阜倒也十分安稳,那里的防备并不严密。孔府乃是天下儒家的圣地,你们如果骚扰孔府。肯定能让皇帝陷于被动。”
“那我们就趁他不备,去曲阜杀他个片甲不留!!”在一旁的白羊儿插口说道:“那样才痛快,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你那不是痛快,是胡闹。”智光和尚仍然眯眼垂眉道:“你真的把孔家的人杀完,恐怕天下之大,也再无你的容身之地了,可以骚扰,也可以找一些恶人杀了,对于孔家之人,还需慎重,给朝廷压力就行,就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
“那如果朝廷派遣军队追着我们打呢?他们有火器,还有武卫局的人,不好对付,我们的人太少了,就算是骚扰了,也跑不掉。”唐赛儿想了一下,说:“法师点化严谨,思虑周密。但是我们可用之人真的不多啊。”
智光点点头,睁开双眼,说:“圣母这话说到了关节。老衲正要告诉你们,此事的关键在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孔府原来分为南北二宗吗?”
他知道唐赛儿等人也说不出来究竟,所以自己接着说了下去,道:“孔府分成南北二宗四百余年,是在太子殿下的努力下合并的,这其中就代表着孔府之事,太子要比皇上操心的多,更何况太子身边近臣方孝孺,乃是公认的儒林领袖,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所以只要孔府受难,太子必会插手,待今日一过,老衲就以准备佛道置辩为名回到北平,届时,自然会劝说太子承揽维护孔府之事,那么军镇肯定要受到太子节制,只要到了那时,相信你么也就好过的多了!!!”
唐赛儿忍不住插话:“但是我们害怕等不到那一天,区区数千人,在朝廷军镇的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智光眯眼笑道:“圣母光看见自己的困难,但是也要看见朝廷的困难,军镇兵权虽然在总督手里,但是总督不受布政使节制,反而要受到远在京师的皇帝和兵部节制,,没有皇帝下旨和兵部行文,总督也无权调遣超过五千的兵马,这五千兵马虽然也不是你么能抵挡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老衲又不是让你们力敌,你们根本不用和官军交战!”
“这话如何去说!”
“只要骚扰了孔府之后,你们牢记几句话,那就是尽量抢马,快速转移,你们可听说原来蒙古人势力不强时,怎么作战吗?那就是不停的运动,在一个地方不可超过三天即走,所到之处,除了招募弟子之外,那就是最大限度的抢劫马匹,加强自己的机动性,那样凭着区区五千官兵,根本跟不上你们的脚步,要拖延过几个月十分容易,这几个月功夫,可能你们不好过,但是朝廷更不好过,大明太大了,所要办之事手续繁琐,正是可乘之机,而且最近十数年中原未遭兵祸,官军早就麻痹了。”
“嗯。”唐赛儿点了点头。盘算了一下,智光说的也是个道理,骤然想到一个问题,马上开口说道:“法师睿智灼见,为晚辈指点迷津。但是此番举动障雾重重,如履刀丛,法师的教诲我听明白了,但是弟子想知道,这样做必不是长久之计,请问法师,何时是尽头呢。”
“俺却听不明白,”白羊儿嗡声嗡气地说道:“法师说了半天,无非是让我们去卖命,你们享受,如果事情成了,我们是叛贼,不成功,我们还是叛贼,坏事是我们做,好事是你们领,俺怎么没有看出俺们有什么好处呢?”
“现在要是还分彼此,那么佛门沦丧也是必然,你们白莲宗既然皈依佛门,成为我佛白莲一宗,当然要为佛门尽力,山东的佛门弟子,肯定也会帮助你们举事,何况,老衲在北平一定会设法说服太子,让太子暗中支持你们白莲宗,只要你们不过分,就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所以你们记得,一定要约束手下,万万不可妄开杀戒!!”
智光严峻地提高声音说:“此事至关重要,你们随机应变。所谓心无备虑,不可以应猝,以明防前,以智虑后,无事则深忧,有事则不惧。老衲也赠你们几句签言,曰谨慎、曰心细、曰果敢、曰应变。”
当天晚上,唐赛儿一行三人悄悄走出明教寺,出了大东门,在东门大河边搭上一条小船人不知鬼不觉地启程往山东方向驶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