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并不很宽的小河从窗下流过,略带清爽的微风吹进窗子,掀动轻薄的窗帘,把徐徐凉意撒进房间。
这是条并不宽阔的小河,穿城而过然后注入阿尔诺河。
从窗子向外看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微微弯曲的石拱桥,桥上原本来往的人就不多,而现在这座石桥孤零零横在河上,看上去就就像被遗忘的古迹,显得那么幽静而又孤寂。
在7月末的那一天,比萨城的民众终于再次体会到了早就被忘记了的被强权统治与支配的恐怖,当他们看到一队队的军队穿过城市,雪亮的长矛在刺眼眼光下闪着寒光,听到阵阵沉闷的脚步踏破比萨街道发出的令人胆寒的轰鸣,再看到让他们看了感到毛骨悚然,用木车拉着的火炮经过城市街道时,比萨人才已忽然意识到他们所要对抗的是什么人。
不是那些用如簧巧舌博取民众欢心的议员,也不是用靠洒下大笔金钱侥幸希望换取人们尊重的暴发户,他们正在反对的,是曾经把他们从威尼斯人手里救出来,然后又用一把更大的枷锁套在他们脖子上的那个蒙蒂纳伯爵。
对于亚历山大,比萨人是有着很复杂的感情的。
他们气愤这个人把他们卷进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暴动之中,却又感谢他从即将被威尼斯人征服的淫威下解救出来,同时他们既对在这个人的胁迫下不得不签署不平等条约感到屈辱,却又对因为这些条约而令城市渐渐显出生机感到庆幸。
有人视这位伯爵为比萨的敌人,同样也有人说他是比萨的拯救者和保护人。
而这一切的争执都在7月末的那天彻底结束了。
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和爪子,这是某些人对亚历山大那天行动的形容和总结。
可不论如何,在没有得到比萨政府允许的情况下,蒙蒂纳军队在那天强行进入比萨,同时以支持比萨合法的执政府的名义,与比萨城防军一起对比萨城中的反对者们展开了激烈的行动。
那天究竟抓了多少人没有人知道,至于在这些行动中又有多少人送命就更不清楚。
人们只知道随着蒙蒂纳军队的突然介入,整个比萨城立刻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与恐慌之中。
胆小识趣的立刻纷纷逃回家里,而那些始终不相信会发生太大事情,或者说认为自己有那些议员支持的,则在随后的整整一夜中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怖。
然后,比萨议会被解散了,市政厅被强令关闭,托姆尼奥成了具有比萨最高决策权的总督。
再然后,总督大人变成了公爵殿下,当比萨人还没有完全适应“总督”这个称呼的时候,随着在那座斜塔前的教堂里举行的仪式,一顶已经被封存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公爵冠冕再次戴在了托姆尼奥家的人头上。
这前后的种种变故,不到10天!
当时参加加冕仪式的比萨人当中,有人暗暗喜悦,有人满心愤怒,可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冷眼旁观,默默无语。
托姆尼奥已经搬进了市政厅,那里原本就是早年间比萨公爵的宫殿,现在重新回到家族回来,托姆尼奥感慨之余,也深深的知道该怎么报答那个让他实现这个家族百年梦想的年轻人。
只是不论是他,还是所有看着这一切的人都不知道,当托姆尼奥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接受民众欢呼的时候,在他身后不远处,卢克雷齐娅正用不无懊恼的声调对亚历山大说:“这顶公爵冠冕原本应该是你的。”
“那个公爵头衔应该是你的。”
这已经是卢克雷齐娅有一次的抱怨了,站在被清风不住吹拂飘洒微动的窗帘前,卢克雷齐娅用略显不快的腔调对斜靠在长榻上的亚历山大说。
这是个让人很容易昏昏睡去的盛夏午后,窗外吹进来的河风让原本应该闷热的房间里显得清爽宜人,听着外面树蝉发出的阵阵催人欲眠的鸣叫,卢克雷齐娅不由微微伸了个懒腰。
亚历山大的眼睛忽然亮了,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和索菲娅那种近乎奇怪的丰满无法比较,但是卢克雷齐娅却有着不论是索菲娅还是箬莎都没有一种东西。
如果卢克雷齐娅知道亚历山大在想什么,她就会明白,那种东西应该就是妩媚。
虽然年龄还小,但是毕竟曾经经历过婚姻的女人,和依旧生涩的女孩是不同的,哪怕这个女孩有着较之年龄更大些的少女也比不上的的“崇山峻岭”。
亚历山大站起来走过去把卢克雷齐娅拉进怀里,在轻轻亲吻了下她的脖颈后,他笑着问:“那我问你,你认为是公爵的宫廷好,还是这里好呢?”
听到这话,卢克雷齐娅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她原本要说“当然是宫殿里好”,可看着亚历山大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忽然意识到,对他们来说,也许在这里要比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更合适。
这里是比萨城里一座很普通的房子,与如今已经是公爵宫殿的市政厅比起来,这所房子普通得很容易让人忽视。
卢克雷齐娅现在就坐在这座靠近小河的房子里,除了房子四周严密保护的阿格里人看上去有些眨眼,绝大多数比萨人并不知道房子的主人是谁。
事实上卢克雷齐娅如今的身份多少有点尴尬。
即便是在如今这个交通并不便利的时代,教皇的女儿与比利谢利公爵即将订婚这个消息,在之前也已经传到了比萨。
不过也正因为交通不便,所以消息传来的就比较晚,以至当亚历山大带着被他劫持的“战利品”进入比萨城的时候,很多人还在为刚刚听到这件事议论纷纷。
然后他们就看到传说中已经要和某公爵订婚的卢克雷齐娅斜坐在亚历山大的怀里,在大队士兵的簇拥下进了城。
而这对卢克雷齐娅来说,再次来到比萨对她来说就如同她与亚历山大再一次的浪漫之旅,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坐船直接从罗马一路北上而已。
阿格里人对圣天使堡的占领只维持了不到半天,然后他们就在得到亚历山大的命令后扔下了那门笨重的火炮,随即在闻讯而来的奥孚莱依的带领下,迅速集合,然后在罗马城民众的错愕与茫然中离开城市,向着海边的码头出发了。
同样,正在守护马力诺宫的一批波西米亚骑兵没有任何犹豫和留恋的离开了罗马,除了原本的侍从们,马力诺宫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这倒让原本准备用再次包围马力诺宫威胁亚历山大的凯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用那位科森察伯爵小姐做威胁吗?
凯撒还没有那么蠢,他很清楚那位伯爵小姐背后的是谁,也清楚那位莫迪洛伯爵的巨大影响,至少在那不勒斯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不止一次的领教过那位伯爵的手段了。
同时凯撒也不得不佩服亚历山大的时机拿捏的很好。
封锁圣天使堡,甚至威胁炮击台伯河大桥的大胆举动,都随着亚历山大带着卢克雷齐娅的离开立刻结束,这么一来在很多人的眼里,这原本如同叛乱一般的行为就变成了纯粹为心爱的人而胡闹罢了。
而与此同时,阿格里人的迅速撤离又及时避免了与罗马城防军的正面冲突,毕竟城防军的数量是远远大于那些占领城堡的阿格里人的。
凯撒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亚历山大的计划,他甚至不明白亚历山大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罗马,只是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后,亚历山大六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的对他说:“去告诉比利谢利公爵使者,我希望公爵能尽快到罗马来。”
卢克雷齐娅是被亚历山大抱着上船的,同样也是被抱下的船,当看到比萨港的时候,卢克雷齐娅激动的几乎哭出来。
她把这趟旅行当成重新回味爱情的壮举,而后她就直接忽视了随着他们的到来,比萨城掀起的一片血雨腥风。
“不过那顶冠冕的确应该是你的。”卢克雷齐娅依旧有些可惜的说,她依偎在亚历山大怀里,而两个人都斜靠在长榻上“那个托姆尼奥不让人喜欢。”
亚历山大轻轻一笑,他不知道这是波吉亚家的血液在作祟还是多年来家族渐渐培养的结果,很显然卢克雷齐娅也看出了托姆尼奥并不安分的内心。
其实这倒也可以理解,没有人愿意当个傀儡,哪怕是看上去很风光的傀儡。
“但是我现在只能这么做,”亚历山大的手从卢克雷齐娅的腰上微微上攀,当手指抚摸到露在衣领外的光滑肌肤时,他听到了卢克雷齐娅发出的渐渐变重的喘息声“你知道吗卢克雷齐娅,其实我很羡慕你父亲。”
“为什么?”卢克雷齐娅面露愕然,然后她有些意外的问“难道你也想当教皇?”
卢克雷齐娅的样子让亚历山大不禁一笑,他一边用手指在卢克雷齐娅的肌肤上带起一阵阵让她不住喘息的骚动,一边说:“你父亲其实很勇敢,他敢于承认你们兄妹是他的子女,这要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大胆的多。”
“那是因为我父亲不怕受到惩罚,”卢克雷齐娅骄傲的说,然后又不忘补上一句“也没有人敢惩罚他。”
“说的对,”亚历山大停下手慢慢坐了起来“你父亲敢那么干是因为没人敢惩罚他,而我不能戴上公爵冠冕是因为我还没那个实力。”
敢于从教皇的儿子面前掠走教皇的女儿是一回事,而公然扼取一顶公爵冠冕就是另一回事了。
亚历山大知道自己现在还没那个力量挑战那个被所有贵族视为禁忌的东西。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我父亲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凯撒也不会。”卢克雷齐娅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亚历山大你给我父亲写信认错吧,告诉他你有多爱我。正式的求婚,这样他就可以原谅你了,到那时候你们就是一家人了。然后你可以和凯撒一起统治罗马,我知道他很有野心,不过我相信你们可以是很好的兄弟。”
看着卢克雷齐娅近乎哀求的眼神,亚历山大心中微微叹口气。
正如卢克雷齐娅所说,凯撒有着很大的野心,也正是因为这个野心,注定了他与凯撒绝不可能成为一家人,更不可能成为兄弟。
托斯卡纳与罗马涅,这是连接上下意大利半岛的关键地区,谁能控制这片广袤的地域,谁就拥有了北上伦巴第,南下亚平宁的先机。
凯撒要成为罗马涅公爵的野心已经渐渐显露出来,而一想到在历史上他不但的确做到了这一点,甚至依仗着背后巨大的优势,险些让他成就了统一意大利这一从未有人做到的壮举,亚历山大就暗暗警醒自己,千万不要因为眼前这点小小的成就而自以为是,更不要小看了那个很不好对付的大舅子。
他与凯撒,注定不会是朋友和兄弟,只会是对手和敌人。
托姆尼奥坐在有着深红背垫的高背椅子里,看着面前不远处那个恭敬的向他报告着城里动向的官员,心里多少有点复杂。
就在几天前,就是这个在议会里有着很大影响的人,在他被那些议员围攻攻讦的时候冷漠的站在一旁,当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在支持谁,但是在那种时候只要是沉默的人,内心在想什么也就不需要多猜了。
当时托姆尼奥是孤独甚至是恐慌的,他很清楚如果自己被赶下台会是什么结果,也正因为如此当那些军官们向他表露出可以支持他时,他最终不顾一切的选择和那些兵痞合作。
然后,他的这次冒险成功了。
议会被解散,他成了掌握大权的总督,然后他又成了公爵。
之前那个在议会里冷漠旁观的人,现在正恭敬的站在他面前,而那些冒犯他的议员和他们的手下,其中一部分都已经成了监狱里的囚犯,而另一部分,已经被掩埋在了坟墓里。
可是取得了如此重大胜利的托姆尼奥却并不感到很高兴,或者说他根本就感受不到胜利应该带来的喜悦。
公爵的目光掠过旁边的窗户,看到站在窗外的的一个卫兵,他的眼中的阴郁更深了些。
那是个城防军士兵,一个很典型的雇佣兵,现在他们在名义上都听从他的命令,但是托姆尼奥知道,城防军真正的主人并不是自己。
按照之前与亚历山大签署的协议,城防军会从比萨每年的税收中分到6分的报酬,这看上去似乎还不到一成税收的数目并不是很显眼,但是托姆尼奥却很清楚,随着这个协议的产生,比萨的雇佣军正在慢慢脱离与“比萨人”的关系。
因为对城防军来说,他们是与比萨城签订的协约,而不是与某个政府或是如他这样复辟的公爵,那么他们效忠的也只是这座城市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或是政府。
也许换上任何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们都会表示效忠。
这个念头让托姆尼奥很不高兴,也感到隐约的不安。
如果有一天某个人宣布自己是比萨公爵,而又得到了承认呢,城防军会怎么办?
托姆尼奥心头一阵焦躁,这让他对面前官员的报告感到说不出的厌烦。
“殿下,民众需要安抚,”那个官员的声音忽然提高,这让托姆尼奥微微一愣“您知道几天前发生的事让民众很不安,也让那些在比萨做生意的外来商人没有了安全感。”
官员的话让托姆尼奥不由沉吟,他知道几天前镇压的确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城防军的举动让市民们认为这都是他的命令,毕竟城防军队长手里有着他亲笔签署的授权书,但是只有托姆尼奥自己清楚,这一切背后应该是那位蒙蒂纳伯爵在操纵,他甚至暗暗揣测,那场针对他的骚乱,是不是也是亚历山大授意的。
“我们要怎么做?”托姆尼奥有些恼火的问“难道要我站到民众面前承认之前的行为都是错的,或者让我扮成小丑在街上游行博取他们的嘲笑才行?”
“或者是别人扮成小丑,”官员撇撇嘴“我想我们可以举办一场盛大的游行和狂欢,让民众和商人们看到比萨城已经恢复了安静,然后您可以在狂欢最热烈的时候宣布一些能让大家都感到高兴的事,譬如宣布对商人们的优惠,或是免除市民们的某些税赋。”
“这样么。”托姆尼奥微微嘟囔了声,他并不是没想过这些收买民心的举动,只是不知道怎么,一想到蒙蒂纳伯爵,他就又有些紧张起来。
“或者您还可以让民众觉得更加仁慈些,”官员把一份已经准备好的文件递到托姆尼奥面前“如果您能在上面签字,然后在游行最热烈的时候宣布这个决定,我想比萨人一定会更加感激您的。”
“这是什么?”托姆尼奥有点疑惑的接过来,当他看清文件内容后,他的脸色霎时一变“特赦令?”
“对,就是之前被城防军抓起来的那些人的特赦令,”官员的目光紧盯着托姆尼奥“您可以宽恕他们殿下,让他们赶紧您的大度与仁慈,然后他们就会报答您,您应该知道这些人当中很多在比萨都是很有影响的,他们的支持对您肯定很有帮助。”
托姆尼奥的眼神瞥向窗外,外面的卫兵刚刚漫步经过,不过这么远应该是听不到什么的。
或者即便听到应该也不会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托姆尼奥缓缓舔了舔嘴唇,他没有开口而是用手指在面前的文件上轻轻敲着。
过了一会,他打开旁边的桌子抽屉,把文件放了进去。
“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随时听从您的吩咐,殿下。”官员鞠躬行礼,转身离开。
看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在瞥了眼旁边的抽屉,托姆尼奥心里不由有点茫然。
一辆马车缓缓驶离宫殿,之前刚刚离开的官员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街道出着神。
街上时而有士兵经过,因为公爵宫在这里,这一带的街道成了比萨城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之一,另一个就是卢克雷齐娅住所附近。
“比萨,比萨……”
那个官员嘴里轻轻念叨着,看着外面那些衣着与比萨城防军截然不同军队,他先是紧握拳头,然后似是下定决心似的,用立在旁边的剑柄戳了戳马车的车棚。
一个随从立刻催马来到车边弯下腰听候命令。
“去告诉那些人,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是大人,公爵不是没有签字吗?”随从有点疑惑的低声问。
“放心,他会签字的,”说完这句话的官员吐了口气向后靠去“他那个人在想什么,我不需要多注意就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