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8年5月13日下午2时许,比萨全城的钟声同时鸣响。
洪亮的,沉闷的,振人心腑的钟声响彻城市上空。
甚至就是在城外很远的地方,一些村庄里的农民都被这钟声惊动,不由走出家门疑惑的看着城里的方向。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听这钟声也明白比萨城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这让很多人感到不安,人们开始相互打听,想要知道城里究竟怎么了。
很快,一个让许多人有些茫然的消息传了开来。
蒙蒂纳伯爵的女儿诞生了。
让很多平民感到疑惑的是,这个孩子据说是个非婚生子,虽然她的母亲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女儿,但人们还对伯爵如此大张旗鼓的宣扬这个孩子的出生感到意外和不解。
只有那些消息灵通而且又关心时局的人才知道这个孩子出生的意义。
从托姆尼奥家的统治结束到比萨两个共和国的灭亡,将近一个世纪的变迁给比萨人原本并不平静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起伏跌宕,这其中来自佛罗伦萨的威胁也曾经让比萨人多次面临被吞并的危机。
不过现在这一切似乎都过去了。
随着比萨成为蒙蒂纳伯爵的被保护国,来自佛罗伦萨的威胁已经消失,同时伴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刚刚推翻了比萨共和国重新掌握了比萨的托姆尼奥家,也注定即将结束他们短暂统治。
埃斯特莱丝,一个拉丁语中以晨星命名的孩子的降生,预示着比萨将进入贡布雷家族统治的时代。
“埃斯特莱丝?”
比萨大学的一间画室里,一个坐在画架前的少年念着这个名字抬起头,有些好奇的问着对面的同伴。
按照当下的习俗,这其实已经是个能够顶门立户支撑家业的成年人了,不过也许是天生长相秀气,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一些的少年脸上还挂着些许的稚气。
“对,埃斯特莱丝,据说伯爵的女儿是叫这个名字,稍等一下我得查查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一个青年人坐在他的对面兴奋的对少年说着刚刚听到的见闻“现在很多人都赶往卢克雷齐娅宫,人们都准备向伯爵表示祝贺。”
青年胡乱反着书又耸耸肩:“当然,其实他们就是去表忠心的,毕竟伯爵的孩子既然出生了,就意味着托姆尼奥家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是拉丁语,”少年忽然说“埃斯特莱丝,这是拉丁语里的晨星,也就是启明星。”
“哦,是这个意思吗?”青年随手合上书,他对朋友的学识是很佩服的,相信他的话绝对是真的“不知道那位小姐长大之后会长得什么样,不过应该是不会差的,她的母亲可是有名的美人,而她父亲据说也是个很英俊的人,将来不知道又多少人会因为她被迷住吧。”
“不过这和你无关了,等她长大你已经老了。”少年有点嘲讽的笑着说。
“这的确是有点糟糕,不过你还有机会啊,说不定倒是你可以得到那位小姐的青睐,特别是你还有这么好的画技,也许倒时候她真的会被你的才华迷住呢。”
青年说着绕过桌子看到少年摆在面前的画架前,看着画布上栩栩如生的画像,青年人不由摇头发出声感叹。
“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画家,我想就是波提切利也要对你的精湛画技叹服的,说起来你来比萨学习有点错了,因为没有人能交给你什么了。也许只有那位了不起的达芬奇才能教导你,不过说起来好像在罗马如今有个人很出名,不知道你和他比起来又怎么样。”
“你说的是那个米开朗基罗吗?”少年露出个关注的神色“我也听说过他,据说是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大师。”
“也许你有机会和他见面,甚至比较一下你们谁的技巧更高明,”青年立刻鼓动起来“我想也许很快你就能见到那个米开朗基罗了,因为我听说他和蒙蒂纳伯爵的关系很好,相信他一定会为伯爵女儿的出生来比萨祝贺的,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能让这个人认可你的技巧,那对你来说是好处就太大了。”
朋友的话似乎打动了少年,他微微琢磨了下,拿着画笔略显纤细的手在画布上停顿下来。
“想想吧,那个人迟早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大师,至少现在他在罗马已经很出名了,据说他正在为教皇雕刻一幅圣母哀容像,如果得到了教皇的赏识他立刻就会名声大振的,这个时候你如果能认识这个人对你很有用。”
听着朋友不住的鼓动,少年的心终于被说动了,他有点期待又有些举棋不定的看着朋友:“可是不知道那位米开朗基罗什么时候会到比萨来。”
“我会为你打听的,”青年自告奋勇“想想吧,如果能通过那位米开朗基罗认识伯爵,甚至被推荐给教皇,那就太好了不是吗?”
少年想了想,终于点点头。
然后他用画笔沾着颜料,在画布上那幅还未完成的三位一体的作品上继续工作。
就在比萨大学里的两个年轻人在考虑借着伯爵千金的出生如何谋取个不错的前途时,在被称为卢克雷齐娅宫的那座河畔小房子里,卢克雷齐娅正仔细端详正在熟睡的女儿。
埃斯特莱丝,这个名字让卢克雷齐娅觉得有些怪,她知道这应该是个很拉丁化的名字,虽然一时间想不起来历,不过她也不会表示反对。
给孩子取名字是父亲的权力也是职责,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孩子与他之间的血脉关系,也许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个私生子的缘故,虽然作为教皇的女儿,她享受到了即便是那些婚生子的贵族子女也享受不到的奢华生活,但是卢克雷齐娅还是很在意女儿是否能够得到认可。
“好像是晨星,”卢克雷齐娅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的来意,然后她看看躺在身边邹巴巴的孩子,又有点失望皱皱眉“为什么长得这么难看,我还以为应该是很讨人喜欢的样子,可现在她看起来就像只猴子和变大了的老鼠。”
“你居然说自己的孩子是只猴子,”亚历山大的声音从床的另一边传来,他手里拿着一小瓶羊奶,这是刚从栓在房子外面的几只母山羊那里挤的“虽然你也没说错,其实人和猴子之间真有很多近似的地方,所以人也许就是猴子变的。”
“你在胡说什么,”卢克雷齐娅本能的伸手掩住女儿的耳朵,就像是怕女儿能听懂似的“你居然说出这种亵渎的话,难道不怕上帝的惩罚?”
“那么你会告发我吗?”亚历山大走过去低头亲吻了下卢克雷齐娅额头,然后把羊奶瓶子递到她的嘴边“你得多增加些营养,养好身体。”
“让我想想,”卢克雷齐娅推开瓶子用认真的眼神打量着亚历山大“如果你肯和我结婚,那么我就是你的妻子,我自然不会告发我的丈夫。”
“那么你会告发你孩子的父亲吗?”亚历山把奶瓶又递过去,同时心里不由暗暗提醒自己还真是要注意一些事情,毕竟随着女儿的出声,卢克雷齐娅之前并不在意的一些东西也许对她来说变的重要起来了,譬如希望能和他结婚。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不过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卢克雷齐娅这次没有推开奶瓶。
“让你再生个儿子怎么样?”亚历山大轻声在卢克雷齐娅耳边问。
“你想要个儿子?”卢克雷齐娅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
亚历山大笑着亲吻卢克雷齐娅的额头,脸颊,然后缓缓落在她刚刚喝下羊奶,还挂着一滴奶汁的唇角:“当然,我们的儿子肯定是很漂亮的。”
“也许我父亲不会同意,”卢克雷齐娅显出一丝担忧的神色“你知道那个比利谢利的阿方索到现在还在罗马,也许我父亲认为我还应该和他结婚。”
“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亚历山大安慰着卢克雷齐娅,他多少能理解卢克雷齐娅的担心,而且也知道对波吉亚父子来说,卢克雷齐娅是否有了个孩子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历史上卢克雷齐娅与卡德隆生下了一个私生子后,也还是被那对父子嫁给了比利谢利的阿方索。
只是亚历山大当然不是卡德隆,卡德隆因为与卢克雷齐娅的私情送掉了性命,而如今的他不但为女儿获取了比萨的继承权,还要把卢克雷齐娅留在身边,让她一生都不离开。
放在一旁埃斯特莱丝发出了声音,先是嘴里似有似无的“咕噜”一声,接着响亮得震人耳朵的哭声就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卢克雷齐娅立刻有点手忙脚乱的想要抱起孩子,却因为不得要领显得异常笨拙,当旁边的女仆帮她把孩子放在怀里时,看着被裹得如同一条大虫子般不住拱动的孩子,卢克雷齐娅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的孩子肯定是很聪明的,”她抬起头略显骄傲的说“她这么小就知道宣称自己的主权,知道这个怀抱是属于她的。”
看着卢克雷齐娅那满脸自豪的样子,亚历山大张张嘴很想告诉她这其实是动物的本能,不过想想之后还是算了。
房门轻轻敲响,脸上还挂着一丝疲惫的乌利乌推门进来。
埃斯特莱丝顺利降生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是乌利乌却开始忙了起来。
他要为刚出生的小姐操持很多事情,虽然那些东西早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但是依旧有很多临时出现的问题让他不得不忙得马不停蹄,一直到深夜的时候才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可随即在清晨就又早早起来了。
“老爷,议会还有商会的人来了。”乌利乌站在门口小声说。
亚历山大点点头,虽然还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不过也能隐约猜到。
看看正抱着孩子喂奶的卢克雷奇娅,亚历山大带着乌利乌走出房间。
楼下厅里,已经等待的几个比萨人向出现在楼梯口的亚历山大躬身行礼。
他们似乎刚刚经过一番议论,看到亚历山大,其中一个比萨贵族就向前一步。
“大人,我们希望您能接受一个称号。”
亚历山大略感差异,他原本认为这些人应该是为他的女儿来的。
“我们希望您能接受比萨旗手的称号,这是为了表彰您为保护比萨而做出的杰出贡献。”
那个贵族的话获得了其他人的赞同,随着一阵低声附和,这些人都用希冀的目光望着亚历山大。
“比萨旗手?”亚历山大有点奇怪,他知道佛罗伦萨是有正义旗手这个称号的,美蒂齐家第一个跻身政坛的柯西莫,就曾经被赋予这个称号。
“另外为了表彰您的贡献,议会正在考虑通过一项继承法令,承认您可以把这个称号赠予任何人的权力。”
听到这句话,亚历山大眼中闪过了一丝恍悟。
一切最终还是为了埃斯特莱丝,这些人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只是为了让埃斯特莱丝在还没有正式继承比萨公爵宝座之前,拥有能对比萨产生影响的身份。
想通这点的亚历山大看着面前几个比萨人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他虽然也想到过这些人可能会为了加强埃斯特莱丝身份的重要有所举动,却没有想到他们考虑的会这么长远。
很显然,对这些已经决定彻底投靠亚历山大的比萨人来说,托姆尼奥的统治对他们显然就是一个巨大的约束,他们不但希望埃斯特莱丝尽快继承比萨的爵位,更希望能尽快让她发挥合法继承人身份的作用。
“另外大人,为了能让我们的埃斯特莱丝小姐感受上帝的恩泽,我们希望您能尽快为小姐举行受洗仪式。”
贵族的建议让亚历山大不禁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些人在担心什么。
一直以来恶劣的环境让这个时代的孩子刚刚降生就面临夭折的危险,很多孩子因为来不及受洗而早夭,以至无法葬在教堂墓地里。
亚历山大当然不会忽视这些危险,早在卢克雷奇娅刚刚怀孕时候他就开始做着各种准备,而当埃斯特莱丝降生之后,他更是谨慎的想尽了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女儿躲避开那些可怕的危险。
不过亚历山大知道,这些贵族的提议其实并非是担心埃斯特莱丝可能会来不及受洗,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可能会随着埃斯特莱丝一旦出现意外,而导致比萨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异议。
假设埃斯特莱丝真的出现不测,因为已经受洗而拥有了基督徒身份,那么她也拥有着无可辩驳的比萨继承权。
这样一来,即便不是卢克雷奇娅所生,而只要是与埃斯特莱丝有着血缘关系的任何一个孩子,他或是她都有权继承做为姐姐的埃斯特莱丝的身份和权力。
想通这些,亚历山大的神色不禁微微有些难看。
虽然知道从做为统治者的角度说,这些人的建议完全是正确,而且他们显然也是维护他做为蒙蒂纳伯爵的权利,但是亚历山大依旧对这种似是对自己女儿的诅咒感到恼火。
“大人,让埃斯特莱丝小姐尽快受洗,这是稳定比萨人心的最好办法。”城防队长走了过来。
作为被贡帕蒂称为“老爹”的老兵,他已经在战场上流浪了太久的时间,正因为这样,对城防队长来说,能够在比萨站住脚跟,甚至有可能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个体面的身份,是真正千载难逢的机会。
正因为这样,城防队长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亚历山大的子女能顺利继承比萨的爵位。
“难道比萨人反对我的女儿继承公爵爵位吗?”亚历山大看了眼城防队长,他注意到对方闪烁的眼神,就又看向其他人。
“事实上大人,的确有人认为应该让扎洛尼家的人重新回来,”一个商人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而且您也知道扎洛尼家在比萨还是有一些影响的。”
“我知道。”亚历山大点点头。
听到扎洛尼这个姓,亚历山大并不感到奇怪,做为被比萨第二共和国推翻前任比萨公爵,扎洛尼家不但一直在罗马活动,而且他们家族的人在比萨城里也不像美蒂奇在佛罗伦萨那样不能容身,据他所知就有一个扎洛尼在比萨政府里任职。
这样一个家族自然希望能重新掌权,甚至可以说如果扎洛尼家的在继承权上逆来顺受没有什么举动,亚历山大反而会觉得不正常了。
看到亚历山大似乎陷入沉思,几个比萨人相互对视,似是在达成默契之后,议会贵族向亚历山大躬身行礼。
“大人,我以议会的名义向您承诺,比萨议会支持埃斯特莱丝小姐的继承权。”
“比萨的商会支持埃斯特莱丝小的继承权。”之前那个商人也鞠躬行礼。
“比萨的军队向埃斯特莱丝小姐效忠。”‘老爹’沉声宣布。
看着这些人,亚历山大微微露出了笑容。
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转身上楼。
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人因为紧张略显粗重的呼吸,当他们相互对视时,有些人从别人眼中看到了某些可怕的东西。
楼梯再响,亚历山大怀里抱着女儿出现在了楼梯口,他向下俯视着厅里那些神态紧张的比萨人。
“我的女儿,埃斯特莱丝·朱利安特·贡布雷,”亚历山大把孩子轻轻举起“现在我要你们向我的女儿宣誓效忠。”
看着还在襁褓中因为吃饱昏昏欲睡的婴儿,比萨人先是对望,随后几个人发出了如同赌咒般的低呼:“万岁,埃斯特莱丝公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