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一个并不出乎意料的访客拜访了卢克雷齐娅宫。
马基雅弗利来的有些匆忙,以至天都快黑了才匆匆进城,然后他完全没有想要向去公爵宫例行公事的通报自己的到来,而是直接赶往了卢克雷齐娅宫,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伯爵应该正和他的家人在一起,而不会是在公爵宫里办公。
就在马基雅弗利进城之前,比萨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变故。
首席议员以自己发表了不当言论为由宣布了辞职,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向比萨人民表示了他作为一个比萨人在这几年当中看到的巨大变化,这让他有信心相信比萨在公爵殿下的带领下一定能够走向新的辉煌,而作为公爵殿下的父亲和比萨的摄政,前首席议员同样相信蒙蒂纳伯爵会为了比萨而尽心尽职,同时他呼吁所有人继续为了比萨的未来而不懈努力,等等,等等,等等……
首席议员的辞职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波澜,事实上如今的比萨已经不是以前那种议会与执政团,或是议会与公爵之间相互角逐不分上下的局面了的,议会更多的是在不停的履行公爵,或者说是亚历山大的意志,而从他们那里换取这种顺从的,则是贸易联盟为他们带来的巨大利润与回报。
所以当前首席议员看到自己的辞职请求居然那么顺利的通过,甚至不等他把辞职讲演稿子整料好就已经通过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举动在亚历山看来是多么幼稚而又可笑。
所以当他披上袍子满脸落魄的走出议会宫时,看着那些兴致勃勃从他身边经过往里走的那人一张张满是兴奋的脸,前首席议员有种滑稽而有冷漠轻视感。
马基雅弗利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城,他的马车甚至在路过议会宫的时候与恰好离开的前首席议员的车子交错而过,不过马基雅弗利完全没有注意这辆虽然华丽却已经摘下了议员才有的醒目白底红十字徽章的马车,他在听说亚历山大回来后就急急的赶来,一路上甚至连吃东西都是在车上将就的。
马基雅弗利不能不着急,即便是在佛罗伦萨,可他也已经听说了最近这段时间比萨正在流传的一些流言和种种叫嚣,“合并佛罗伦萨”“统一托斯卡纳”还有“大比萨公国”的呼声甚嚣尘上,这让佛罗伦萨人一时间惶惶不安。
作为一个佛罗伦萨人,马基雅弗利坚信自己是热爱自己的城市和国家的,或者说即便最后不得不接受佛罗伦萨被彻底吞并的结果,可他依旧希望这是在一个能够接受,也能够多少保留佛罗伦萨尊严的前提下进行。
至少不能如某些比萨人说的那样,佛罗伦萨被比萨毫无代价的彻底吞掉,这让马基雅弗利觉得自己之前的努力完全被浪费了,就如同一个即将结婚的女人被未婚夫忽然抛弃一般,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其他女人享受他之前为自己准备的一切。
说的直白点,马基雅弗利不甘心在这件事上没有他一份,至少一切应该按照他曾经参与和策划的进行。
所以当听说亚历山大到了比萨后,受佛罗伦萨政府的委托和派遣,同样更是为了自己的目的,马基雅弗利顶着寒风一大清早就匆匆上了路。
亚历山大见到马基雅弗利的时候险些没有认出他来,这位外交官面容憔悴,满脸疲惫,因为路况不好不得不一次次把马车从雪坑里搬出来溅得全是泥渍痕迹的衣服看上去脏得不行,这让亚历山大觉得这位外交官似乎比以前更狼狈了。
“发生了什么?”亚历山大虽然能够大致猜到马基雅弗利匆匆赶来的目的,不过看他这样子倒是让亚历山大觉得佛罗伦萨人似乎真的坐不住了。
“大人,您真的准备合并佛罗伦萨了吗?”马基雅弗利几乎顾不上应有的礼仪了,对他来说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重大,不但关系着佛罗伦萨,更关系着他自己未来的一切。
马基雅弗利并不掩饰在前程上的野心,这点和很多人不同,大多数人总是想要证明自己虽然渴望获得更高的权位,但是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能为了国家更好的服务,而马基雅弗利并不这么做,他很明显的向他渴望获得帮助的人展现自己的野心,以此换取对方的注意。
特别是在亚历山大面前,马基雅弗利甚至认为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对权位的渴望,或许这位伯爵就会认为他有什么其他别的想法了。
“大人,合并佛罗伦萨对您来说现在不是时候,”马基雅弗利试图极力阻止这个想法“我知道在您获得了一连串的胜利后您如果趁机宣布合并佛罗伦萨是很容易的,但是您想过没有这么做可能会引起梵蒂冈或是其他人的警惕和反感,他们会认为您每一次胜利之后都急于获得回报,那么下一次战争之后您会向哪里提出领土要求呢,是费拉拉还是博洛尼亚,请相信我这对如今的您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而您也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毕竟佛罗伦萨已经是您的,您只是稍微晚些去品尝这个果实而已。”
亚历山大看着焦急的为这趟出使的目的卖力声明的外交官,抬手示意他坐下来。
“你已经说明了你的来意,那么我想知道这是佛罗伦萨政府,也就是萨齐的意思,还是你本人的想法?”
马基雅弗利原本有些激动的脸上神情瞬间一凝,他微微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对他来说才是真正关键的时刻,是成为拯救佛罗伦萨的英雄载誉而归同时还会因为理智冷静的见解为伯爵所欣赏,还是彻底把事情搞砸灰溜溜的回去,都看眼前怎么回答了。
“大人,这是我自己的想法,”马基雅弗利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平静缓慢,因为他不但需要回答这个很重要问题,还得把原本已经在来的路上准备好的那些说辞用最可信的方式解释清楚“大人,您的目标不只是佛罗伦萨,甚至不只是托斯卡纳和罗马涅,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一定要急于在这么小的地方向别人暴露出您的意图,以至引起其他人的警惕呢,正如之前我说的那样佛罗伦萨已经是您的,现在的佛罗伦萨使用的是拉迪亚金币,如果傍晚敲开每家的家门就会看到他们桌上摆的是从比萨运来的食物,女人们使用的是比萨才能买到的香粉和那种昂贵的叫香水的东西,甚至连佛罗伦萨民军的武器都是由比萨提供的,佛罗伦萨已经成为了比萨人赚取财富的大市场,而佛罗伦萨能做的只有为比萨加工那些羊毛,皮革和不停的为比萨提供足够多的工人,这难道还不够吗,佛罗伦萨已经是比萨的附庸了,而他们现在唯一保留的只是一个独立的名声,而这个完全名存实亡的名声却能为您换取到仁慈和宽容的好名声,这对现在的您来说真的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可以让人们知道您不但有着狮子般的勇猛,还有着天使一般的仁慈,这会让您的敌人畏惧您,而令您的朋友亲近您。”
亚历山大静静的听着马基雅弗利的长篇大论,他不得不承认能写出《君主论》这东西的人的确有着旁人难及的口舌,只是亚历山大知道马基雅弗利的本意应该不是为了佛罗伦萨。
马基雅弗利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当初长期滞留比萨时候亚历山大就已经知道了。
这是给对名利权位有着强烈欲望的人,他渴望出人头地更希望获得上位者的赏识和任用,为了这个他依附过萨伏那洛拉,成为过萨齐的幕僚,如果按照历史走向继续下去,他会在美蒂奇家重新掌权后试图重新获得当权者的信任,为此他写出了那本在后世饱受争议的《君主论》,但是正因为他早先那见风使舵的行为太让人诟病,所以美蒂奇家的新统治者并没有接受他的殷勤,这导致了他意志消沉,最终余生潦倒,终不得志。
可是这个人又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他写下那本《君主论》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博取美蒂奇家的青睐,好有个进身的机会,但是这个并不纯洁的目的却让他写出了一本注定会成为历史上极具争议的不朽巨着,同时他也是个被后世认为集爱国与私心,远大的理想抱负和个人的蝇头小利于一身的矛盾体。
譬如现在,他的这些长篇大论听上去似乎是在为佛罗伦萨争取最后的那点自由,但实际上他却是在不停的暗示彻底吞并佛罗伦萨其实只缺一个名义和一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一切就都变得近乎完美而无法挑剔了。
那么说才是能够提供这个借口的人呢?
亚历山大的目光落在马基雅弗利脸上。
“大人,您现在缺少的不是如何合并佛罗伦萨的借口,这并不困难,”马基雅弗利很直接的说出了亚历山大需要的答案“您缺少的其实是一个让佛罗伦萨主动向您提出与比萨合并的机会。”
亚历山大随意摆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微微顿了下,他知道马基雅弗利说到了关键。
正如马基雅弗利说的那样,吞并佛罗伦萨从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如果可以他只需要派出一队比萨城防军和一条狗就能顺利的达成这个目的,他现在要的其实是迫使佛罗伦萨自己主动提出归于埃斯特莱丝统治之下的机会。
主动归附和强迫吞并,虽然结果相同,但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影响。
亚历山大能感觉到马基雅弗利那种强烈的功利欲望,他渴望能在关乎弗洛伦萨未来的决定中占有一席之地,甚至想要成为关键人物载入史册的渴求是那么明显,以至不需要太过细想都能猜到。
“那么你认为应该怎么做呢?”
在沉默了一会后,亚历山大开口问着。
听到亚历山大的询问,马基雅弗利悬着的心先是激动的一紧,接着不由就剧烈跳动起来,他张嘴想说什么,可发现居然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在用力喘了口气后,他才激动的说:
“大人,如果您试图用强硬的手段统治弗洛伦萨,这对您来说是得不偿失的,因为这会让您成为太多人的敌人,可是您可以通过一场迫使弗洛伦萨主动向您靠拢的战争完成这个过程。”
亚历山大心思稍动,他的目光落在马基雅弗利光滑的额头上,心里这一刻不由闪过个古怪念头:是不是应该找机会砍下眼前这颗脑袋呢?
亚历山大知道,马基雅弗利说到他心里去了。
历史上的比萨就是因为受到当时试图统一罗马涅的凯撒的军事威胁,而被做为弗洛伦萨外交官的马基雅弗利趁机要挟,最终不得不屈服于弗洛伦萨。
马基雅弗利是个很会利用形势的人,这从很多人当时都并不看好弗洛伦萨处境的时候,他却依旧能够迫使比萨投降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对形势把握的能力与机智。
现在虽然弗洛伦萨与比萨之间的形势完全逆转,但是马基雅弗利还是延续着历史的轨迹提出了如出一辙的建议。
这让亚历山大不由想,不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就砍掉这个人的脑袋,那本《君主论》又会有谁来完成。
“大人,请允许我向您直言,您现在完全不用把心思放在佛罗伦萨,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归您所了,”马基雅弗利用这种在旁人听来近乎哗众取宠的话引起了亚历山大的注意“您现在应该注意的其实是您的亲人。”
说到这里的马基雅弗利停顿下来,目光炯炯的看着亚历山大,他的样子看上去随意,可是内心里却无法平静。
马基雅弗利相信亚历山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清楚自己是在冒什么样的风险。
亚历山大的亲人很多,特别是因为女人的缘故,如果仔细算起来,他可以说有着一个很大的“家族”。
但是能被马基雅弗利认为应该注意,进而警惕的亲人,只有两家。
现在看来,应该让亚历山大警惕的只有波吉亚家。
凯撒在费拉拉的失败让亚历山大六世试图建立一个强大教皇国的梦想受到了重创,在马基雅弗利看来,这已经足以让教皇父子与亚历山大之间产生难以弥补的裂痕,至于到现在教皇还没有对蒙蒂纳动手,佛罗伦萨人认为那绝不是因为卢克雷齐娅母女的原因,只是由于伯爵方面展现出的力量让那对父子有所忌讳罢了。
在这一点上,马基雅弗利觉得那位准伯爵夫人表现的更值得赞赏和佩服,不论是对费拉拉的果断干预还是对博洛尼亚近乎冒险的占领,还有对托尼·德拉·罗维雷主教阴谋的果断反应,在马基雅弗利看来都是一场近乎完美的权力角逐的典范。
当在佛罗伦萨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马基雅弗利有种强烈的想要立刻赶赴蒙蒂纳的冲动,他认为以那位伯爵夫人表现出的智睿,她一定会愿意接受自己,而卢克雷齐娅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个很好的靠山。
只是更大的野心才让马基雅弗利放弃了这个冲动的想法,他知道要想在伯爵那里展示更大的价值就必须有足以能让别人重视自己的东西,而佛罗伦萨被他视为是个不错礼物。
“你知道自己是在暗示什么吗?”亚历山大看着马基雅弗利“凯撒是我的兄弟,而教皇是我的父亲。”
“可是这并不能掩饰他们对您的敌意,”马基雅弗利神态自若,可内心里却说不出紧张,他不知道亚历山大对他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毕竟他对卢克雷齐娅的宠爱是众所周知的,现在自己公然挑拨他与波吉亚父子的关系,马基雅弗利难免会暗暗担心“教皇与法国人的关系始终很密切,而凯撒娶的是路易的表妹,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你认为他们会威胁到我的领地?”
“事实上,这并不重要不是吗?”马基雅弗利耸了耸肩,露出一丝无所谓的神色。
亚历山大缓缓点头,他知道佛罗伦萨人说的不错,这真的不重要。
他想要统一托斯卡纳和罗马涅,这个统一的过程注定是充满了血与火。
而在这片土地上,梵蒂冈势必会因为其独特的地位成为他的公国里一个最大的隐患。
只是为了消除这个隐患,他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与教皇父子发生正面冲突了。
亚历山大再次认真打量着马基雅弗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能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的确有着旁人所无法比拟的能力与头脑。
梵蒂冈会成为他统一罗马涅-托斯卡纳的绊脚石,这个亚历山大早就知道,不过这个结论是从一个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得出来的,因为亚历山大知道随后的许多年里梵蒂冈都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物,更知道当老罗维雷在不久后如愿以偿坐上教皇宝座之后,是如何在意大利挑起纷纷战火,以至连年的四下征战让他获得了战神教皇这个称谓。
而马基雅弗利却只是通过对当下形势的分析就准确的意识到了他与梵蒂冈之间必将难以融合的巨大矛盾,甚至通过对佛罗伦萨地位的阐述,已经隐约暗示了一场战争的到来。
而这恰恰就是头天亚历山大想到的。
亚历山大看着马基雅弗利,在佛罗伦萨人心中暗暗忐忑时,他开口说到:“我的御前官如今正在伦巴第,而我身边恰好缺少一个能够在宫廷事务上处理问题的帮手,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在我这里任职呢?”
马基雅弗利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虽然不是很明显,却又很巧妙的让亚历山大看到了他内心中是如何高兴,然后佛罗伦萨人如以往那样恭敬的向亚历山大躬身行礼,而这次他是以臣属而不是一个外交官的身份低下了头。
“我相信你会很好的完成你的工作。”
说到这亚历山大不禁古怪一笑,他想起了历史上马基雅弗利因为连换了几任主子以至晚年名声很臭,不过这个人的确是个难得的宫廷事务方面的人才,而亚历山大有信心自己将是他最后的君主。
“我在今天经历了一场对我来说也许关乎今后一生的重大变化,”在回到住所后,马基雅弗利习惯的拿出了他那个已经零零总总写了不少的手稿,把当天的事记录了下来“不过我发现当我提出教皇父子会是伯爵统一公国的隐患时,伯爵并没有显露出意外,这让我更加坚信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很显然播剧本人已经意识到了梵蒂冈的威胁,而且他也一定已经有了充分的计划。只是让人顾忌的是,教皇父子与伯爵的关系,已经因此可能牵扯到卢克雷齐娅夫人这件事,让我之前曾经怀疑伯爵是否会那么冷静的对待这件事,而今天的经历让我意识到,一个合格的统治者首先需要有的是一颗足够冷酷的心脏,这要比任何武器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