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斐迪南的晚餐到了很晚才结束,国王离开的时候,原本跟他一起来的弄臣发现斐迪南的神情间有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这张原本一贯凭借着插科打诨和说各种无伤大雅的笑话博取主人欢心的弄臣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斐迪南说起来不算是个暴君,至少他从来不轻易给人定罪处罚,而且即便是那些曾经冒犯他的人,他也不会轻易用过于严厉的手段去对付他们。
但是如果真正触怒了国王,他的报复是异常残酷而又无情的,他曾经毫不犹豫的把反对他的阿拉贡贵族投进监狱,更是让人把他的反对者关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直到泡在齐腰深的水潭中身体溃烂。
斐迪南宽容却绝不手软,这就让他更加难以琢磨,现在看着国王心情似乎并不很好,弄臣小心的跟在一旁,知道斐迪南突然停下向他看过来问着:“之前弗洛门萨是不是曾经派人送来过一份报告?”
“是的陛下,您让我把它收在您起居室的密室里了,”弄臣低声回答,作为斐迪南身边最受信任的人之一,这个弄臣更多的担负着国王身边秘书的职责,这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奇怪,毕竟在卡斯蒂里亚这样的弄臣是不可能受到如此重用的“不过上面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否重要有时候要看起什么样的作用,”斐迪南慢悠悠的说,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之前他似乎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是这次亚历山大的提醒让他忽然想起之前西西里总督派人送来的报告,这让他为自己之前遗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有些恼火,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去把那份报告给我找来,我要好好看一看。”
弄臣立刻点头应着,同时在心里暗暗记下了国王对于西西里的关注,这样在下一次西西里总督再派人送来信件他会立刻呈交给国王。
斐迪南走后亚历山大却并没有告辞离开,他陪着教皇来到了玫瑰角宫外一处看上去很平坦的小丘上,晚风吹来,略显燥热的空气灌进袍子,把衣服撑得鼓鼓的,那种舒适的感觉让人甚至想要闭起眼睛在这样的仲夏夜里小酣一会儿。
不过教皇却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情,亚历山大六世脸上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手在镶嵌着宝石的拐杖上轻轻点着,这让亚历山大能够隐约感觉到教皇内心里的不平静。
“斐迪南真的会剥夺女儿的摄政权吗,”虽然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但是亚历山大六世觉依旧对这个判断有些迟疑不定,他很清楚这件事背后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如今伊莎贝拉病情不清的时候,如果他贸然支持斐迪南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让亚历山大六世有些难以决断“如果女王病情好转,这可就是个很糟糕的打算了。”
亚历山大轻轻点头,他知道教皇说的不错,如果伊莎贝拉及时病愈,而斐迪南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行动,也许一切还好说。
但是如果女王一直卧床不起甚至病情严重,那么胡安娜有势必要临朝摄政,到了那时,斐迪南势必要为了控制胡安娜而采取手段。
是这一切却都是在伊莎贝拉可能再也无法康复,甚至可能就此能招驾崩的前提之下,但是如果女王最终康复,那么双王夫妻将要面临的就是不可避免的激烈冲突。
到了那个时候,选择支持斐迪南的亚历山大六世可能就要处境艰难了。
看着忧心忡忡的教皇,亚历山大却不由想起了如今远在意大利,还正在为复兴家族而不停奔波的美蒂奇兄弟。
与劣迹斑斑的波吉亚家相比,美蒂奇家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群近乎完美的统治者了。
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除了他们对艺术的热衷和支持,更多的还是因为这家人比较“厚道”。
这听上去有些奇怪,对于佛罗伦萨人来说美蒂奇家是绝对和厚道沾不上一点关系,但是与和他们打交道的人来说却是另一个样子。
美蒂奇家的人狡猾,贪婪,恋权而又阴险,这是所有人都并不否认的,但是这家人也有着另外一个优点,那就是对朋友“很仗义”。
美蒂奇家的人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仇人,但是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人,这就让这家人在拥有众多敌人的同时也有着不少朋友。
甚至即便是对他们来说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人,只要曾经为他们出过力也会伸手拉一把。
这就是美蒂奇家,一个奇特而又有着无穷魅力的家族。
很显然波吉亚家是没有这种好传统的,或许坑女婿算是这一家的传统,不过这只要想想就会让人望而却步。
所以现在亚历山大六世自己也要面临着一旦失去作用,就可能被抛弃的命运。
“我不能冒这个险,”教皇终于停下了敲打手杖的动作看着亚历山大说“除非我们能知道女王究竟近况如何,否则如果我贸然宣布胡安娜因为灵魂受到魔鬼诱惑而没有资格继承一个基督世界国家的王冠,那么不需要女王出面,她的支持者可能就会把我们都撕成碎片,”说到这儿教皇用重重的语气说“这里是卡斯蒂里亚,我比你对这里的一切熟悉的多,相信我这种事情他们做得出来。”
亚历山大这次没有反驳,他知道教皇说的很对,伊比利亚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的人一边近乎狂热的信仰着十字架,却又一边坚定的认为王室凌驾于教会之上,这种后来只有英国国教才有的独特现象如今却出现在伊比利亚的几个国家,这不能不说其实是受了太多摩尔人的影响。
不过这样一来的确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这样亚历山大也同样更想知道伊莎贝拉的近况究竟如何了。
“我会想办法的。”
亚历山大只能这样教皇说,他也无法保证乌利乌什么时候能够打听到消息,而且对于胡安娜他同时也有着与之前不同的想法。
亚历山大原本是想要如同斐迪南那样控制胡安娜的,虽然这位公主的精神实在不够稳定,但是他依旧是卡斯蒂利亚的合法继承人,只是这个身份就足以能够让人对她不论怎么重视都不过分的,这甚至让他产生过不惜代价也要把胡安娜掌握在手里的意图。
但是现在,教皇的担忧倒是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亚历山大,我觉得有时候帮助弱者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教皇拍了拍搀扶着他的亚历山大的手“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帮助胡安娜吗,我觉得至少她要比斐迪南好对付的多。”
“您的这个建议的确不错,不过我们都知道斐迪南可不好对付,如果他知道我们想要背叛他,也许您的处境就会变得更糟了。”
“我的孩子,难道我现在的处境不够糟吗,要知道这里是卡斯蒂里亚,对我们来说只是这个地方的那些愚蠢的民众,如果激怒他们就足以能让我们大家下地狱了。”亚历山大六世用一种‘你还太年轻’的眼神儿看着女婿,然后他再次压低声音说到“你如果想冒险摘取卡斯蒂利亚的王冠,你就应该知道究竟该站在谁的一边。”
“那么您选择了伊莎贝拉?”
“不,我只是选择了对我有利的一方。”
亚历山大若有所思的听着,虽然知道在得到关于伊莎贝拉病情的消息之前这种种的推断依旧没有根据,不过他倒是也承认教皇说的没错,伊比利亚的局势要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至少从斐迪南如此急不可待的想要亚历山大六世干预卡斯蒂利亚的摄政权,甚至为此不惜暗示他诋毁自己的女儿就可以看出,斐迪南固然是对卡斯蒂利亚的统治权志在必得,可同样的,他也对卡斯蒂利亚的贵族们有着多么大的戒心。
斐迪南显然担心卡斯蒂利亚贵族利用胡安娜与他对抗,虽然如今菲利普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但是卡斯蒂利亚人肯定是依旧不甘心听命于他的。
而这背后毫无疑问有着伊莎贝拉的影子。
“一定要得到女王的消息,这样我们才能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教皇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看着亚历山大,他已经看出亚历山大之前肯定在卡斯蒂利亚早就有所安排,他现在需要知道这些安排是否值得他冒险在那对夫妻之间作出选择“你要获得王冠,就必须让人看到你的诚意,这除了我还有更多的人。”
听懂了教皇话中含义的亚历山大没有作声,他知道教皇还没有说完,果然亚历山大六世接着说到:“在卡斯蒂利亚并非只有巴里亚里多德,托雷多的贵族和教会也有着很大的影响,我想你不应该忽视掉他们,另外我觉得我应该去托雷多巡视一下。”
说完,亚历山大六世拄着手杖独自想着玫瑰角宫走去,留下亚历山大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乌利乌再一次来到财库官唐·马克洛斯拜恩家的时候,财库官大人恰好在家。
所以他只能躲在厨房里和厨娘还有仆人们一边吃着新摘下来的还泛着酸涩味道的青葡萄,一边听着他们热火朝天的议论着刚刚在自家里发生的新鲜事儿。
“大人一定很生气,”一个仆人神秘兮兮的说“这次可是让他抓个正着,我看到夫人因为惊慌失措还打翻了个大人最喜欢的名贵花瓶,可那样都没拦下老爷追着那个可怜的巴托骑士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
“是啊,可怜的巴托骑士和夫人,这一次他们可是要倒霉了,不过之前老爷一直忙的没有回家,他可就大意了,谁能想到今天老爷回来的这么早。”
一个女仆有些幸灾乐祸的说,这个女仆选人对于自家夫人陷入了糟糕的丑闻一点儿不觉得担心,反而因为有了这么有趣儿的话题兴奋不已。
“其实那个巴特骑士活该,”厨娘说了一句看了看旁边听的津津有味儿的乌利乌“老爷这几天回来的早了,可那个巴托骑士还一直纠缠着不肯走,即便今天没有撞破他们的那事,总有一天老爷也会知道的。”
“财库官大人这些日子似乎不那么忙了是吗?”立刻察觉到了什么的乌利乌一边把青葡萄往嘴里扔一边随口问着。
“看来是闲下来了,所以才说那个巴托骑士是活该,他的胆子太大了,所以这一次可是害了他们大家。”
乌利乌听着嚼着酸涩葡萄的嘴慢慢停了下来,他觉得应该尽快把这个告诉主人,因为这听上去似乎不是个好消息。
只是不等乌利乌向亚历山大报告,一个从王宫里传出来的好消息已经在巴里亚里多德城传开。
进行静默祈祷的女王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按照托马斯汤戈马达的说法,女王将会再进行一次小小的私人忏悔仪式之后,就回归宫廷。
巴里亚里多德人立刻沸腾了起来,虽然以前女王也进行过类似的祈祷,但是这一次的时间太长了,这甚至让很多人暗暗推测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现在女王安然的回来,而且很快就要出现在民众的面前,只是这个消息就足以安抚已经隐约有些忐忑不安的民众。
这个消息也很快送到了亚历山大那里,因为按照托马斯·汤戈马达的说法,女王将会在私人祈祷仪式之后立刻觐见教皇,虽然这个仪式不能与教皇当初莅临卡斯蒂利亚时的隆重相比,但是伊莎贝拉已经下令将要在王宫再次举行一次颇为隆重的觐见仪式。
所以当乌利乌终于有机会再次来到亚历山大的住所时,他看到亚历山大正盯着桌子上的一封装饰华丽的信出神。
乌利乌无奈的走到老爷身边站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挫败的沮丧,说起来这是他自从跟随亚历山大以来少有的失败,这让乌利乌甚至觉得自己之前做所的一切是不是都太蠢了点。
“你不需要自责,”亚历山大看到了乌利乌一脸懊恼的神情,他苦笑着安慰着自己的御前官“这里不是罗马,你再也没有机会只需要向那些贵妇展示你的微笑,就能轻易从她们那里打听到你想知道的一切,这里是卡斯蒂利亚,即便是堤埃戈在这里也要小心翼翼。”
“但是老爷,女王的病似乎真的好了,”乌利乌有些失望的说“我原本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她就这样轻易死掉吗。”
亚历山大瞥了一眼乌利乌笑了笑,虽然知道历史上伊莎贝拉的寿命也就只有大概两年的时间,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敢肯定这会不会发生了,毕竟改变的东西已经太多,贡萨洛既然没有能在1501年击败法国人为斐迪南占领整个那不勒斯,那么伊莎贝拉也未必就会在两年之后一命呜呼。
“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太糟糕了不是吗,毕竟那个唐·巴维现在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乌利乌有些恼火的说“即便是杰姆斯在不停的帮他也没有用处,那些安达卢西亚人简直是一群蠢货。”
因为之前的挫败而显得情绪激动的乌利乌愤愤的发泄着对那些安达卢西亚贵族们的不满,这倒让亚历山大看了觉得有些有趣。
亚历山大知道看上去总是整天笑呵呵,似乎对任何人都毕恭毕敬的乌利乌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大概在他心目中,亚历山大手下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人并不多,可是这一次的挫败却让他感到了自己是那么无用,这让他未免有些自暴自弃,甚至有些变得神经质了。
“乌利乌,我想我们的确错了,”亚历山大打断了乌利乌的抱怨,虽然知道一直以来乌利乌面对的紧迫与压力需要得到释放,可他不想看到是用这种方法让乌利乌彻底泄气“也许你应该暂时离开巴里亚里多德一阵。”
“老爷您是说您用不着我了是吗,您要让我回罗马吗?”乌利乌有些失望的问。
“不,我在这里可是离不开你,不过我觉得这里不是你发挥作用的地方,”亚历山大安慰着他的御前官,他可不想因为这小小的打击就让乌利乌对自己失去信心“我想你要做好一次远行的准备了,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如果必要也许你还要给自己准备些厚实衣服,毕竟那些地方可能很冷。”
乌利乌有些诧异的看看外面那知了吵个不停的院子,说起来伊比利亚的夏天让他多少回忆起了故乡的这个季节,甚至有时候走在街上当他看到那些熟悉的水果时,乌利乌会有种已经回到了故乡的错觉。
所以当他听说要准备过冬的棉衣时,乌利乌先是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接着他就立刻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可能。
“老爷您是要我去……”乌利乌本能的抬手指了指他猜想的那个方向,看到亚历山大微笑点头,摩尔人虽然在猜到之后依旧有些意外,不过他立刻躬身行礼“听从您的命令老爷。”
亚历山大把桌上那封以伊莎贝拉的名义发来的请柬放在一边,然后他揽着乌利乌的肩膀向着门外走去:“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胜任这次任务,要知道法国和这里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卢瓦尔的河谷可能冬天会很冷呢。”
看着乌利乌赶着一辆驴车离开的身影,亚历山大站在台阶上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次乌利乌因为没能及时掌握关于伊莎贝拉的情报很受打击,事实上这个挫败对于亚历山大来说也同样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到了这时他甚至有些庆幸教皇的过于谨慎小心,只是这样一来,他对于亚历山大六世的影响可能就要削弱不少。
抬头看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亚历山大用手挡在眼前,他听到身后的谢尔在抱怨这见鬼的天气,不过亚历山大却没有要回到房子里去的意思。
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汗水已经渐渐浸湿了额头,这时候亚历山大才转过身向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谢尔说:“去把我最好的衣服找出来,我们要去觐见女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