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天气到处都是如下火般热腾腾的,这个季节没有多少人敢在中午的时候出门旅行,因为很可能就会因为找不到水源被晒得昏倒在地。
那样的结果,往往是要么成为野兽的口中食,要么被路过的人洗劫一空。
乌利乌靠在一株大树的阴凉里,他的骡子栓在旁边,地上放着几个稍显干瘪却还算新鲜的果子。
离开瓦卢瓦的河谷已经有些日子了,乌利乌一路上还算顺利,他现在急着赶到海边的港口,对他来说,这趟出门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不过结果倒是还算满意。
路易十二是个很开明的人,虽然身为国王不但总是能体恤民情,更重要的是他是个能真正听得进去民意的人。
虽然登基才2年多,但据乌利乌所知,已经有人给这位法王起了“人民之友”这样一个颇为推崇的绰号,尽管法国人喜欢胡乱起外号的毛病让这个很有意境的称号多少有点贬值,不过由此可见,路易十二的国王当的还算不错。
在讨了民众欢心的同时,路易十二也并没有忘记讨好贵族们,虽然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法国国王们逐渐大刀阔斧的向贵族们伸手收权,不过路易十二以为天生是个很有耐心又很稳健的人,所以他的行动也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
就在乌利乌在瓦卢瓦河谷的这段时间,摩尔人倒是亲眼见识了路易十二的一些手段。
远征意大利的失败看似让法国人损失惨重,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真正遭受损失的只是那些各地贵族。
法王征集贵族们发动远征,而当他回到法国后,却很快就投入到了对那些战死在意大利的法国贵族们遗留下来的领地的清算当中。
这种行为有些恶心,不过却因为符合很多人的利益被容忍了。
即便是很多有着古老传统的家族,可因为绝嗣变成无主的领地也无法幸免。
同样,一些大贵族通过种种手段兼并侵吞着他们那些不幸死去的亲戚们的产业。
也正因为这样,虽然很多人意识到了路易十二趁机瓦解贵族阶层,并且开始收权,可在自己获得好处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人愿意出这个头了。
这一切乌利乌都看在眼里,而法兰西宫廷里却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个虽然身为使者,可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到处闲逛的摩尔人。
乌利乌觉得应该尽快把法国正在发生的事情报告给老爷,因为他隐约感觉得到,法国现在看上去有些混乱的局面应该不会持续很久,而路易十二正在为将来一个全新的法兰西打下基础。
乌利乌坐在树荫下琢磨着心事,如果说有一个人是真正了解亚历山大,那么就一定是箬莎。
可如果说有一个人知道该怎么讨他的欢心,乌利乌自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所以在很多人的眼里,摩尔人是个弄臣和小丑,即便是那些跟随亚历山大很久的人,也并不认为他会有什么真正的大用。
特别是随着罗马忒西亚公国建立后整个体系逐渐趋于成熟,在很多人看来,像乌利乌这样的人,或许将来最适合他的地方,也就是在在亚历山大身边整天伺候他的老爷。
只有亚历山大清楚,乌利乌是个很聪明的人,或者说这个年轻的摩尔人有着一副好腿脚,总是能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可能已经掉队的时候奋力追赶上来。
更重要的是,乌利乌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更明白他做不了什么。
做为亚历山大的宫廷总管和私人使者,乌利乌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一方面,他的所作所为就是罗马忒西亚公爵的决定,而另一方面,他又只是亚历山大的仆人,所以很多事情做起来就显得灵活了许多。
从瓦卢瓦河谷到蒙彼利埃有两条路。
其中一条是当初乌利乌走过的,这条路虽然稍显远了些却因为沿途的村镇不少还算太平。
而另一条却是要直接向南,穿过多山的阿尔旁第地区,然后再折返向西一路到达蒙彼利埃。
这条路要比之前近上许多,只是因为路途偏僻有些不安全。
乌利乌会选择走这条新的道路,是因为他急着返回意大利。
路易十二向他透露的消息,让乌利乌意识到形势果然如老爷之前推测的那样发展,法国与奥地利人最终还是先后卷入了米兰这个无底漩涡之中。
摩尔人清楚的记得,当他试探着询问米兰可以牵制两个欧洲最大国家多久时,亚历山大脸上出现的那瞬间的变化。
当时亚历山大并没有给出一个真正答案,而是很平静的说:“相信我,这场战争足够久到能让我们做很多事了。”
“这些事情里大概就包括怎么让老爷的那些女人都安分些。”
想起亚历山大那些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女人,乌利乌有些幸灾乐祸的这么琢磨。
在这几年里,乌利乌到处东跑西颠,和开始寸步不离,到后来长年累月的在外面流浪,以至很多人只是听说过这位传说中的御前总管,却没有见过本人的模样。
这种经历让很多人认为乌利乌将来或许会渐渐失宠,毕竟一个长期远离权力中心,又是个摩尔人的御前总管,很容易会被忘记,更容易被替代。
不过乌利乌从没为自己的前途担心过,这倒并非是坚信亚历山大一定不会抛弃他,而是他自己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能成为老爷臣子的人的不少,能当个合格仆人的更多,但是既能在宫廷里当个忠心的大臣,又能为老爷干那些私活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远处一队骑兵缓缓行来,队伍前面有面看上去很面熟的旗帜,乌利乌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同时小心的暗暗摸了摸藏在衣服下的火枪。
在他宽大衣服下面的特制腰带上,挂着好几支同样特制的小型火枪。
这些火枪要比平时战场上士兵们用的短火枪要小上许多,而且做工也更加精良,性能也更加可靠。
虽然火器的威力已经逐渐被人所知,但在这个因为工艺落后,以至在射速上还不能与弓箭相比的时代,火枪的威力更多的体现在射出的第一发子弹,而后如果没有足够的防护,对火枪兵来说,灾难也就降临了。
而常年独自在外的乌利乌在遇到危险时要想保命,可不能指望一柄剑或是一把弩。
他用来保命的是那些特制的,可以同时射出数颗弹丸的小型短枪。
对面的队伍越来越近,看着那面逐渐清晰的旗帜,乌利乌原本藏在袖子里的短枪被他悄悄收了起来。
他走到树荫边缘停下来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着那支队伍到了近前,然后他向队伍当中一个在如此季节,可除了沿途风尘,看上去衣着打扮依旧一丝不苟的骑士行了个礼。
“向您致敬总督大人,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遇啊。”
乌利乌向骑在马上的夏尔仑说完,就直起腰来抬头看着他,黑亮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看上去透着天真,甚至还有些顽皮的笑容。
夏尔仑同样在看着他,其实他要比乌利乌更早的认出了对方,在开始奇怪这个摩尔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到他忽然因为乌利乌的出现警惕起来,这个时间并不长。
不过这已经足够夏尔仑想到很多东西。
“我能说在这里看到你,我虽然惊讶却并不意外吗?”
夏尔仑说着在仆人帮助下翻身下马,他先接过水囊仰头喝了几口,又把剩下的人淋到头上,在发出了一声痛快的呻吟之后,他才向乌利乌挥挥手,示意他过去。
“大人,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乌利乌的意外并非是伪装的,虽然经由阿尔旁第地区再到沿海乘船离开法国是他临时起意的决定,如果仔细想想就会知道以夏尔仑现在的职务,从阿尔旁第地区前往卢瓦尔河谷,反而倒是如今夏尔仑的必经之路了。
还是在卢瓦尔河谷的宫廷里时,乌利乌就已经听说了夏尔仑有了个新的差事。
对夏尔仑来说,不论是查理八世还是路易十二,他们似乎都不约而同的认为他是位占领区专业户。
似乎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占领区总督这个职务了,只是这一次他要驻守的地方有些特殊。
当被任命为与纳瓦拉王国派出的将领一起统治被占领的卡斯蒂利亚地区的总督时,夏尔仑原本只是为自己总是担任这样的职务感到无奈。
可随着入侵卡斯蒂利亚北方的法军的覆灭,夏尔仑忽然发现他已经从占领区总督变成了前线指挥官。
只是虽然如此,夏尔仑却没有擅自下令对卡斯蒂利亚展开新的入侵,即便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纳瓦拉与卡斯蒂利亚的边境,而且他也的确多次带兵侵入卡斯蒂利亚境内,但他却一直没有下令展开大规模入侵。
这已经让被派来与他组成联军的纳瓦拉将领暴躁不安,到了后来更是恼羞成怒。
关于夏尔仑在边界上的活动,乌利乌在法国宫廷里得到的消息不少,只是现在俩人忽然在阿尔旁第地区相遇,这让乌利乌意识到,或许卡斯蒂利亚的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听说在国王身边有个摩尔人,那时候我就在想,人们描述得就和你一样,现在看来我的确猜对了。”
夏尔仑认真打量着乌利乌,他与这个摩尔人打过的交道已经有很多次,所以他很清楚这个年轻的异教徒在亚历山大身边有着什么样的作用。
“大人,我只是奉了老爷的命令给国王送信。”
乌利乌小心的说着,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看着夏尔仑望着他的满是深意的目光,一阵冰凉忽然从乌利乌心底升起。
和路易身边其他贵族不同,夏尔仑显然是个追求实际的人,虽然他也拥有对骑士荣誉的渴望,但却绝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
甚至就是亚历山大在评价那些法国将领时,也不止一次的提到夏尔仑的不同。
而且不论是查理八世还是路易十二,也都的确很清楚夏尔仑似乎更适合在后方而不是战场上发挥作用。
只是现在,乌利乌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遇到真正的危险了,他一点都不怀疑夏尔仑会在这里要了他的性命。
好像察觉到了乌利乌的紧张,夏尔仑看着的目光逐渐变得犀利起来。
“告诉我,你的主人打算怎么利用如今的局势?”夏尔仑问了句,随后想起什么提醒到“大概你还不知道,罗马忒西亚公爵在塞维利亚击败了贡萨洛的军队。”
乌利乌脸上浮起一丝惊讶,这个他的确不知道。
虽然猜想到夏尔仑这个时候突然从纳瓦拉返回宫廷可能是因为卡斯蒂利亚发生了什么变故,现在听到这个,乌利乌在激动之余立刻意识到了一个关键。
“大人,我奉国王的命令给我的主人送去消息,陛下已经决定向米兰进军。”
夏尔仑发出了“哦”的一声,他看了眼乌利乌,似乎在考虑什么。
乌利乌紧张等待着,他知道自己的这条小命是否还能继续活下去就在接下来这位法国贵族的一念之间。
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可以躲过一切危险的摩尔人,却在这个时候只能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国王已经决定了吗?”夏尔仑终于开口问。
“是的。”
“他还不知道塞维利亚的事情吧,”夏尔仑先是自语似的低声说了句,然后就自顾自的说“哦,他当然还不知道。”
乌利乌站在那里看着夏尔仑,直到他终于停下脚步看过来。
“告诉我,米兰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的夏尔仑神色严肃,盯着乌利乌的目光也显得很阴沉。
在关于卡斯蒂利亚的消息传来之前,路易十二却已经决定进军米兰,这让夏尔仑不能不怀疑,在意大利出现了什么他意想不到的意外。
“我想应该是奥地利人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乌利乌一边迅速琢磨一边说“据说波西米亚的加迪斯拉斯二世正准备与皇帝再次争夺匈牙利。”
夏尔仑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看着乌利乌有一会之后,慢慢露出了笑容。
“你知道吗,对给我带来好消息的人,我总是心存感激。”
夏尔仑说着招手让一个仆人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一个钱袋顺手塞到乌利乌的手里。
“替我向罗马忒西亚公爵问候,告诉他,或许不会之后我们有机会并肩作战。”
看着纷纷上马,在旗帜引导下逐渐远去的队伍,乌利乌直到他们的背影变得模糊,才擦了把头上的汗水。
他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