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梁律,军营中向来是不准家眷入内的,尤其是女眷。
当然这等标准执行得也不是那么严,尤其是京中的那些武将世家。
有些出身将门的小姐们可不管那些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跑到营中来寻父兄之事也不是没有,有些极端一些的还甚至还会闹着和相熟的兵丁将佐们偶尔比个马术箭法什么的。
萧洛辰素来都是一个敢于挑战规矩的人,可是这个“辰字营”,不但是他自己带了老婆进营,更是干脆把满营兵将的家眷都安置在了驻地里面,这等做法在大梁国里不但空前,而且只怕也要绝后了。
不过亲身到了这辰字营的营地之中,安清悠的感受却又有不同,固然是老幼妇孺全有,拿眼一扫过去,满眼却都是刚散了操练吊儿郎当的老兵痞子。
若不是刚刚见识过那些兵将们在外营之时的彪悍精锐,这一刻,她怕是真的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让萧洛辰去不成前线了。
好在她亦是看了两样,此刻刚刚那锋锐杀气也好、兵痞子也罢,安清悠已经没什么心思去分析眼下的状况。此刻她只是静静地靠在丈夫怀里,任凭萧洛辰拥着她慢慢地策马向前走着。
“将军,听说有好消息啊!能不能先漏一耳朵说说?”远远地一个军官跑了过来,这人姓郭,正是这内营之中的管带副将。此刻他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就这么没上没下的打探着上峰的口风,竟是丝毫没有自己犯了军中大忌的觉悟。
“漏你个鸡毛啊!招呼大伙儿过来我一块儿说,让家眷们也来!”
萧洛辰进了军营,口中明显是粗话变得多了。郭副将领命而去,萧洛辰竟是一直没有下马,不多时已是带着安清悠走到了那营地的最中心地带,这里算是整个山谷中最有点儿样的一座建筑,那是一个木质高台,倒和那戏台颇有几分相似,可是又与这戏台不同,四周里刻满了稀奇古怪的花纹。
萧洛辰一提缰绳双腿微夹,胯下那匹神骏无比的白马竟是一声长嘶,载着两人腾空跃起,连人带马落到了那高台之上。隔着老远有人大声赞道:“好骑术!”
那郭副将做事倒是甚快,不一时无论是那些散了队的兵将,还是这内寨中的家眷都已经围到了这高台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萧洛辰身上——当然,亦是不少道目光在看着他怀里的安清悠。
萧洛辰也不着急,就这么始终不曾下马的骑在鞍上。看看人已经聚得差不多了,忽然右手一举,那原本还有些喧扰的人群登时便静了下来,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张口第一句话却是:
“……这是我媳妇儿!”
这话自然说得便是怀里的安清悠了。话音甫落,只听的周围却是齐刷刷“唔”的一声,像是起哄,不过更像是喝彩。
下面早有几个兵丁军官在那里扯着嗓子高叫:
“将军!早就听说你成了亲,今天才领来给我们见识啊!”
“好啊好啊!将军有了夫人,以后我们该改口叫嫂子啦!”
“将军,你说有好消息告诉我们,是不是就是这个?晚上摆宴席不摆,咱们可是沾你的光打牙祭啦!”
“什么时候生个大胖小子?”
七嘴八舌,不一而足,这群丘八大兵们倒是叫什么的都有。
安清悠何时见过这等场面,此刻倒是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并不是刚刚得知丈夫要率军远征塞外,而是自己成了一个压寨夫人,正在土匪头子的挟裹之下冲着寨中的喽啰家眷们亮相了。
“宴席当然是要摆的,不过老子说的好消息可不是指这个,告诉大家一件事,咱们这些年秘密窝在这个山谷营盘里,眼下终于要出去了!咱们要去打北胡啦!”
“打北胡”三个字一说,众人竟是陡然的一静,接下来却是爆发出一阵震天价般的欢呼之声。
安清悠静静地注视着下面那些五花八门的各色人等,却觉得越看越是奇怪,尤其是那些兵将的女眷,竟是无一人像自己这般的担忧心乱,反倒是人人脸上都有些兴奋激动之色。
“家里的男人就要上战场了,她们……她们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么?”安清悠抬起头来,对着萧洛辰轻轻地问道。
“都是兄弟姐妹丈夫儿子,谁说她们不担心,只不过……”
萧洛辰似是欲言又止,可是并没有把话说完,手上缰绳一松,却是对着安清悠轻轻地道:“走!下马!咱们去下头看看!”
说话间缰绳一立,却是率先跳下了马来,接着把安清悠亦是接下了马鞍,两人缓步走下了台去,登时被人团团围住,围绕着欢呼个不停。
不多时那火头军们便已备好了宴席,这宴席却不像那京城之中那般富贵花俏,亦不像桃源谷中那般风味十足,尽是一锅锅的大锅菜,整块的羊肉炖着,腾腾地冒着热气。
众人一圈圈地围坐了起来,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地连吃带喝,尽显一派粗豪之像。
安清悠也随着丈夫加入了其中一个圈子,萧洛辰是这里的主将,围绕着他的倒都是一群军官将领。
酒是劣酒,也是烈酒。安清悠本就心中有事,那酒放在口中一过,却是一下子便呛了出来,只惹得旁边那些男人们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若是放到了北胡,那女人说不定比男人还要能喝,一灌便是一皮袋子。嫂子你这秀秀气气的喝酒法子可是不行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笑着叫道。
“去去去,人家嫂子一看便是城里面官宦人家出来的,哪能像那些北胡婆娘一般的粗!再说咱们眼下就要出去了,这窝在山谷里学北胡的日子也快到头了。你当将军还要嫂子也来练这个?”一个面孔白净的军官大声反驳,说话居然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这些军官众人有的粗豪,有得亦是细致,此刻你一句我一句,安清悠听在耳中,却是陡然间脑子里一闪,不禁出声问道:“这里是……特地模仿的北胡?”
“娘子聪明,一猜便准。”
萧洛辰轻轻点头,转过脸来向着那几个军官喝道:“你们几个,倒是都说说自己的身份来历!”
那络腮胡子的军官喝了一大口酒,瓮声瓮气地道:
“在下名叫冯大安,马军都统,原本是个北疆居住的小生意人,九年前直娘贼的北胡人到咱们大梁这边打草谷,我所在的那个县城被开了城,我爹妈媳妇统统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可怜我那刚出生没两个月的孩子,被北胡骑兵一蹄子踩到了马下。我投了边军,拼了命的打仗,后来将军在边军里挑人,说是要杀北胡最大的头子,咱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来。嘿嘿!没想到在这山谷里居然又娶了媳妇生了娃,一呆便是五年。如今终于要出去打北胡了,嘿嘿,我真恨不得现在就走!”
这络腮胡子冯大安看似粗豪,可是说起来当年全家惨祸的时候,眼圈也不禁微微发红。
旁边那白净面孔的军官在他背上轻拍了两记以示安慰,抬起头来道:“在下张永志,家父本是京城礼部博教司的吏员,还曾在安德佑安大人手下供过职。在下投笔从戎之前,亦是曾有过秀才功名!”
这人显然还知道安家,安清悠不禁微微一怔,却听那张永志又道:
“六年前大梁和北胡和亲,家姊被选入了随琪公主陪嫁的队伍,去北胡不到半年,就被……糟蹋殁了。家父母悲痛之下双双一病不起,不过半年皆是西去。我想跑到北胡去投边军,却阴差阳错地进了四方楼,后来将军要选人组辰字营,我便来到了这里,这些年蒙将军提携,倒是成了将军的亲卫队长。”
这张永志脸上不带一丝神情,说起自己的身世来竟是说不出的冷静,冷静的让人觉得害怕。
旁边又有一个军官开了口,低声说道:“在下名叫李强,原是乃是北疆一带的军户……”
这些军官居然俱是与北胡有着深仇大恨之人,此刻一个个报着来历,讲得却俱是自己的悲惨往事,安清悠听着听着,忽然间站了起来,猛地向后退了两步。
萧洛辰见她神色有异,伸手便拉住了她,口中轻声唤道:“娘子……”
“别拉我……”
安清悠轻轻推开了萧洛辰的手,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你是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让我听这些。可是……可是我的心好乱……你,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走一走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萧洛辰爱怜地看着他,眼光里却是带上了满满柔情,半晌才道:“好,你一个人待会儿,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一定会在你身边。”
安清悠慢慢地走了开去,萧洛辰却回到了原地,抄过皮袋子来猛地灌了一大口劣酒。
旁边那白净面孔的张永志低声道:“将军,嫂子会不会有事?要不要派人盯着点儿……”
“不用,我自己来,谁有我盯人的本事强?更何况……”
萧洛辰向着安清悠的背影看了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个坚强的女人,比我坚强!”